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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伤己 ...

  •   《恶犬与盔甲》
      文|长炎辰月

      每个人身体里都住着一条恶狗,拴不住它,它就要跑出来咬人。
      为的是什么?
      保护主人。

      此刻,姚问身体里的那条恶狗正在蠢蠢欲动,它呲牙咧嘴,想要撞断拴狗链。
      她努力抻长脖子往车窗外看,尽全力忽略旁边喋喋不休的姚爱军。
      他正在实行口头教育酷刑。

      “你这个样儿以后是要吃苦头的。”
      “谁你都不让,道理全在你这儿。”
      “别人说你一句你能回十句。”
      ……

      到处都是山头。
      从出省到进入隔壁省会城市开始,沿路所见绿色就在不断减少。
      继续往北驶,“刷拉”一下,山头都秃了,没有树了。

      神山市。
      确实神,山把树全给吃了。

      “……你听见没?”
      “姚问!”
      “我跟你说话呢。”
      “你这个样儿是想挨揍吗?”

      姚爱军眯着眼睛。
      旁边座位的女人和男孩全都看着他们。

      恶狗不停地撞击拴住脖子的铁链,咣咣地响。
      就在姚问觉得它快要撞断拴狗链时,头顶响起了播报声。

      火车到站了。

      从火车站出来,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姚爱军大概气过了头,竟然忘记从车站里面打车,一猛子往外走,这会儿只得沿路招手拦车。

      可火车站附近哪里那么好打车。几次没拦到后,姚爱军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什么破地儿!”

      他们正在经过一座桥,桥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底下的水翻滚着。
      姚问停下脚步:“原来这是个‘破’地儿啊。”

      她重重咬在了“破”字上。
      “是你要我回来这个‘破’地儿的。”
      姚爱军被噎住了,想要说话,最终却没能张得开口。

      其实神山市还好,除了没有树,它大概维持住了一个县级市的尊严。
      火车站崭新崭新,像是才建的,桥下的水看上去也很干净。

      打破短暂寂静的是一道“刺啦”声,旁边一辆面包车突兀地踩了刹车,司机降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
      “道上突然停车是要……前面那是怎么了?”

      前面不远处围满了人,沿路一辆辆车渐次停下,司机全都下车朝事发地栏杆处围了过去。

      从姚问站着的这个方向望过去,栏杆上坐着个男孩,挥舞着手臂,冲着围住他的人群喊:“都别过来!”

      “你别激动,别激动。”
      “我们不过去,你小心掉下去。”
      “……”

      男孩面向车流,两条腿别在了栏杆下面,堪堪保持住平衡,身后就是滚滚流淌着的河水。

      他长得瘦弱,一挥舞手臂,腰身颤悠,感觉就要掉下去。

      姚问低头看了眼,桥挺高,至少也得五十米,底下的水多深那就看不出来了。但就这个奔涌着的流速,绝对浅不了。

      “别报警,报警我就跳下去!”
      男孩又吼了一声。

      姚爱军骂了一句:“这种疯子。”
      “咱们换条路走。”
      他还不忘借机教育她:“以后遇见这种场面,你少往跟前凑,咱不沾事儿。”

      桥对面倒是也能走,但必须得穿过川流不息的车队。这面被堵住了,对向车道可没被堵住。

      “怎么过去?”
      姚问翻了个白眼:“你给造个红绿灯出来吗?”

      姚问即便不干什么都能气着姚爱军,更别提她张口说话了。姚爱军长出了一口气,肠子火辣辣的。
      这档口,姚问已经顺路走过去了。

      围住男孩的都是这条路上停车的司机,有主动的,也有被迫的,还有零星几个行人。

      “孩子,你跟叔说说你有什么难处。”
      挨着最近的是一辆大卡车,载着一车蔬菜。旁边车辆的司机轮番劝说,男孩死活不开口,只一个劲儿挥舞手臂,拒绝人靠近。

      大卡车司机说:“叔都五十多了,小儿子跟你一般年纪。也算是经历过挺多事儿了,你说说,叔看看能不能开导开导你。”

      这话不知哪里戳到男孩的伤心处了,他垂了头,眼泪流到了下巴上,汇聚成一条河,啪嗒啪嗒往下淌。

      姚问身体里住着的恶狗安静了,它乖乖坐在那里,看着男孩儿。她看见了一条耷拉着耳朵的大狗狗,它抱着头,眯着眼睛。

      它藏在男孩身体里。
      恶狗它不总是撕咬别人,有时候它也伤害主人。

      男孩摇着头:“我敢说你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
      大卡车司机见状赶忙点头:“那你说说,叔今儿也不上货了,先听听你的事。”

      “我爸生病了,下半身完全动不了。我大姐说她有自己的小家要顾着,自己不活也不能不让姐夫和孩子活,她管不了。我二姐刚离婚,工作挣一点儿钱拿回来一多半,可还是不够。”

      “我说换我出去挣钱,我是男人,我上工地肯定比她挣得多,她留下来照顾我爸。”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移到男孩的身上,照出了肩膀上的一道道深红色的伤痕,那是做体力活儿留下来的印记。一阵风吹来,背心被撩起,瘦弱的腰身上也布满了红褐色的痕迹。

      围观人大多沉默。
      有人说:“你说的在理。”
      周围人纷纷附和:“是啊,这孩子不容易,小小年纪……唉。”

      男孩委屈极了,喘了一口气,像是不堪承受。几次哽咽,才把话说完。
      “可我二姐伺候了几天就受不了了,跟我爸处不好,她是女孩儿,伺候男人本来就难。我爸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跟她吵架。”

      姚爱军原本还要扯着姚问走,这会儿也不说走的事儿了。

      “只好换我回来,可我爸脾气越来越暴躁。整整三个月,我觉得我快要活不下去了!”

      大卡车司机问:“孩子,那你妈妈呢?”

      他不问还好,他一问,男孩的眼泪就跟泼天冰雹一样,姚问发誓她没见过落速那么快的冰雹。

      男孩眼睛红得像要喷发的火山:“我妈早就因为他脾气差跟他离婚了,他把我妈打走了啊!我才十六岁,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我一点儿都不想活了,我好绝望啊。”

      是啊,我也才十六岁。
      姚问心道,我为什么要看到这么没有盼头的人生。

      旁边人纷纷开始了劝说,讲道理的,拿自己过往人生经历举例想要鼓励男孩的……
      “生了病的人脾气确实会很暴躁,是有点儿不好伺候。”
      “让你们家亲戚帮帮你,政府方面也走动走动,还有一些爱心组织……都可以试试。”

      “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吗?”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这么年轻。”
      “……”

      大卡车司机说:“孩子,叔也很难,你信叔,等你淌过了这道坎儿,你会有不一样的发现。你会觉得,过去的那些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男孩摇着头,他一摇头,眼泪就开始飞:“以前我妈没走时,我爸打她,我就这么安慰过自个儿了。我觉得会好的,他们的感情一定会变好的,我们家一定会好的。结果呢,生生熬到他把我妈打跑了。”

      姚问回头看了眼姚爱军,他望着底下的河水,低着头。

      眼见劝说没有效果,男孩依旧不让人近身,有人摸出手机想要偷偷报警,却见身后有警车开了进来。

      原来早就有人报警了。

      看见警车的刹那间,男孩抹了把眼泪:“你们为什么要报警啊,我一点都不想浪费警察的时间。”说完一条腿抽了出来,扭身就要跳下去。

      惊呼声接二连三响起。
      “别跳啊!”
      “你这其实也不算太惨,还有许多人活得也很不容易,但人家也都好好活着呢。”
      “就是,你才十六岁,人生的风浪还多着呢。”
      “不能跳啊!”
      “……”

      人群还在进行各种劝说,男孩笑了一下,义无反顾地抽出另一条腿。
      “我就是想诉说,想让人听见。现在说完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姚问一直在看着男孩,各种劝说灌了满耳朵,她清清楚楚看到了男孩的全部反应。就在他突然牵动嘴角笑时,她知道事情不太对。那一刻行动快过思考,她甚至都没想过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就已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觉得,你该跳下去。”姚问说。

      这话太刺耳,不止惊住了周围人,也惊住了男孩。他的另一条腿悬而又悬地挂在栏杆上,整个身子已经有一多半在河的另一面了,却没再有所动作。

      他在抬头寻找说话的人。

      “太绝望了,只有跳下去才能获得解脱。”

      “你这孩子说什……”
      出口阻止姚问的人被大卡车司机给扯住了。男孩没再动了,他找到了说话的姚问。

      姚爱军拉了姚问一把,没拉动,低声说:“我跟没跟你说过,别多管……”

      “跳下去后,你一下子死不了。我给你描述一下接下来你会发生什么,你好有个心理准备。”

      姚问走近一步,迎上男孩的目光。许是觉得她是个女孩,对他做不了什么,男孩没有阻止她的靠近。

      “普通人跳下去最多憋气一分钟左右,身体里储存的氧气就差不多用光了。你一吸气,河水就会顺着你的鼻子呛到你的食管里。你的鼻咽部位,从鼻头到嗓子眼儿这一段,会火辣辣地疼。”

      “你下意识张嘴呼吸,河水会立刻灌进你的嘴巴里,你会被迫咽下去许多水,直到它们塞满你的胃。你惊慌失措,扑腾双手,努力想要看清,等你睁开眼睛……”

      男孩发现了侧面意图靠近的大卡车司机,厉声尖叫:“别过来!”眼睛却还在看着姚问。

      右边悄悄靠近的警察冲大卡车司机摇了摇头,暗示他给站在他身后的同事打掩护。

      “……河水会立刻把你的眼睛糊住。这个时候,你的耳朵里、眼睛里、鼻腔里、嘴巴里,全部都是水。你呼吸不了,大脑因为缺氧难受无比,你试图挣扎,想要喘一口气慢慢来,可事情已经不由你掌控了。”

      两个侧面的警察打了个手势,人群都紧张地看着男孩和姚问,姚爱军也放下了拉扯姚问的手臂。

      “到这时,有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你完全动不了,你全身上下一丝一毫都动不了。哪怕你的肺快要因为窒息憋炸了,哪怕旁边有人向你游来想要救你,你也动不了,你连抬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就像梦魇,脑子清醒,身体没法儿动。”

      “整个过程大概会持续五六分钟吧,我猜应该更长时间才能结束,因为我是在五分钟左右被救起来的。”

      听到这里时,男孩明显愣了一下神。

      两边的警察一涌而上,想要扑抱住男孩。男孩很快回过神剧烈挣扎,这一刻的求死意志让他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身体瞬间脱离了栏杆,警察堪堪抓住他一只手腕,他吊在了栏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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