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莓》时窈

41、献世

　　周六下午，季晫恒提水果到云粹家。　　 　　 　　 　　

　　云谦在房间休息，听到开门声，揉了揉眼睛，扶床慢慢坐直。行动不便，需要时刻警惕周围的变化，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他听了两句，认出季晫恒的声音，肩膀抖动，两手撑着床板移动，坐到床边，快速穿戴好假肢，再套上长裤，深吸一口气，撑着拐棍站起来。

　　云谦的残肢左短右长，安装假肢两边才一样长，但左腿没有膝盖，走路不好控制，身子习惯性朝右|倾，走路一瘸一拐的，体态难看。
　　他撑着拐杖，在心里时刻默念不要往右偏，迈着迟缓的步伐往外走。

　　“叔叔好。”季晫恒转向打开的房门，自然地伸手要去扶，云谦扭身躲开，拐杖往前杵，手捏紧，“我能走。”

　　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

　　季晫恒却有点尴尬，手虚空地划了一圈，落到腿侧，摸了摸裤子。

　　云粹端茶出来，“学长。你坐。”
　　她把季晫恒带来的葡萄洗好，一同端上桌子，“爸爸。你要喝茶吗？噢。我倒柠檬水给你吧。你要休息的，晚上还要……”
　　云谦打断，“没事。倒茶吧。”
　　“好。那我泡淡一点。”云粹跑进厨房。
　　季晫恒问：“叔叔晚上有事吗？”
　　“一会要去店里。lucky是你救的，想来看它，直接过来就好了。不用带东西。我们就是开水果店的。你这样多浪费钱。”
　　“没多少钱。”

　　一会送走季晫恒，云谦还要休息的，不能喝浓茶。云粹拿出云谦的杯子倒茶，只倒了三分之一杯，然后加开水稀释。

　　她端茶出来。
　　两人在茶几摆盘下棋，lucky趴在桌边陪着。
　　lucky特别能睡，季晫恒刚进门那会，它兴奋地绕着他裤管转圈，没十分钟热乎劲就没了，栽在桌边四脚朝天地睡。
　　云粹摸它肚皮。
　　lucky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三人聊了半小时。
　　云粹抬眸看挂钟，已经四点了。
　　“爸，你要不要再去睡一会？”
　　“没事。”
　　季晫恒手拽书包，提到身侧，“lucky睡了，我一会还有事，就先……”
　　云谦轻声应‘嗯’。

　　狗子睡得沉，但被喊了名字，四肢抖动，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地上挣扎几秒，慢慢站起来，蹭云粹的裤管。

　　云谦去摸它脑袋，“醒得真是时候。你们带它去附近走走吧。这两天忙，每天只遛它半小时。”

　　云粹应好，回房间整理带狗出门的东西。

　　云谦拿着装shi的塑料袋进来，“旧的用完了。这是新的一卷。”
　　云粹放进斜挎包。
　　云谦忽然压低声音，“别和他说爸爸做兼职的事。”
　　云粹不解：“为什么？”
　　“没为什么。”云谦神情严肃地丢下这么句莫名其妙的叮嘱，拄着拐离开她房间。

　　云粹挎包出房间。
　　季晫恒牵着狗在玄关换鞋，“走吧。”
　　云粹回身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心中疑团未散，又塞进几颗石块，堵堵的，不是很舒服。

　　两人牵着狗绕着小区走。

　　季晫恒说的话，她没听进去多少，反复琢磨云谦的话，想着他刚才的表现。
　　两人以网友身份聊天时，云谦说‘无论是轮椅还是假肢，都是提醒他没法回归正常生活的梦醒时分。只有戴着假肢，但不走路，套上长裤站在镜子前面时，才觉得他是个人’。
　　这也是他网名的由来。

　　他一定是不想给季晫恒一种弱势的感觉，才会在家穿着假肢，才会那么努力地控制体态。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也为了不给云粹丢面。

　　想到这里，云粹鼻头发酸，若不是季晫恒在身侧，她一定会哭出来。

　　没有这两周的聊天，她根本不会知道父亲有多敏感。

　　“云粹，我下周周末……”
　　“不可以。”云粹在他开口前先拒绝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肯定地拒绝季晫恒。

　　他明显愣了几秒。

　　云粹说：“爸爸需要休息。如果你想看lucky的话，我会带它去公园，但是不可以来我家了。”
　　“好。我知道了。”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她挥别季晫恒，牵着狗又在小区走了一小时，再牵着它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东西。

　　回到家，她轻轻地推开门，摁着狗脑袋，赶它回窝。

　　云粹进厨房煮面。
　　她不想吵醒云谦，动作轻悄，全部做好，端面放到餐桌，再去敲门，“爸爸。”

　　云谦戴着眼罩躺在床上。
　　听到声音，被子动了动。

　　云粹打开灯，“我做好晚饭啦。你起来吃饭吧。”
　　云谦坐起来，缓了一会，伸手去拿假肢。
　　云粹把轮椅推到床边，“出门再戴假肢吧。家里就我和你。”
　　云谦犹豫几秒，掀开被子，手握着轮椅扶手，挪坐到轮椅上。

　　两人坐到餐桌边。

　　云粹说：“爸，我会劝妈妈不要逼你换智能假肢，但你不要抗拒这事。我会认真学习，也会努力工作，咱们迟早要换智能假肢的。”
　　云谦点头。

　　**

　　周日，贝嘉妮回嘉禾市，约朋友们出来聚会。

　　吃完饭，她出钱，带朋友们去新开的虚拟射|击运动馆玩。运动馆有很多项目，分布在各个单独的小厅，中央的大厅是公共休息室。

　　云粹近视，戴眼镜，再戴那个游戏镜，两层镜片叠加，戴着很晕。
　　玩了一把，就摆手推说要休息。

　　贺逸飞在餐饮区买东西，说他请客，问云粹要点什么。
　　云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买完啦。下次再占你的便宜。”
　　贺逸飞往她盘里丢了包薯片，“这个给你。”

　　贝嘉妮的朋友多，今天来的，有初中同学，也有国际二班的同学，同学们分成几波坐在不同卡座。云粹端着盘，思考着要坐哪桌。

　　季晫恒招手，“云粹。”
　　“学长。”她端盘走过去，坐到他那桌。

　　出来玩，楚锐也不忘刷题，拿着手机在过一个背词软件。
　　陈冶调侃：“看你这样，下把是肯定要过了阿。”
　　楚锐啧声，“烦人。”
　　他身边的女生，手搭在他肩膀拍了拍，“会过的。你模拟考成绩还可以。不要太紧张。”
　　楚锐眉头舒展。
　　陈冶竖拇指，“还是映月有办法。认识十多年，我就没见过这小子这么乖过。”
　　姜映月抿嘴笑。
　　楚锐白陈冶一眼，用嘴型发出无声警告。
　　陈冶收到信息，好心地放他一马，没再揶揄他。

　　坐了一会，几人说要玩游戏，陆续离开卡座，季晫恒也起身。卡座剩下楚锐和她，云粹赶紧起身跟上。

　　季晫恒去射|击厅了。

　　云粹不喜欢那个游戏，脱离大部队，在运动馆转悠，看到指引牌上写前面有按摩椅区。

　　她往前走。

　　在靠近露天平台的地方有四排付费按摩椅。
　　运动馆里有意思的项目很多，按摩椅区很冷清，零星坐着三四个人。

　　云粹走近，看到姜映月和一个女生坐在那。那好像是她带来的同学，也是夏江大学的。

　　两人躺在按摩椅上，戴着蒸汽眼罩聊天。

　　云粹思考着要不要去打招呼。
　　想了想，还是算了。她们戴着眼罩又看不见她，而且也不熟，特意去打扰太尴尬了。

　　她转身要走，听到两人提到季晫恒，不由得停住。
　　她没去坐按摩椅，站在旁边的饮料吧，扫码点了一杯奶茶。
　　这个地方距离她们坐的地方近，能听见对话，又有段距离，可以随时走，不会有偷听之嫌。

　　同学问：“楚锐对你好吗？”
　　姜映月点头，“挺好的……”
　　“真不懂。你怎么会喜欢楚锐？”
　　“一般。不算喜欢。”
　　“那你这是？”
　　“我要让他给我付留学的费用。”
　　“他能吗？”
　　“能吧……他花钱没数。他们那群人都那样，有钱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觉得什么都能用钱买到，用钱解决。和他们谈感情才是真的傻。”
　　“那你也找个好点的呀。楚锐真是满身铜臭。俗……”同学说了一半没继续说，“季晫恒多好。有钱，长得帅。成绩也好。算有点脑袋吧。”
　　“没看他身边跟着一个吗？楚锐说那女生爸爸腿脚不好。季晫恒不是学医的嘛，家里有医院有钱。人家早盯上了。”

　　两人的按摩时间似乎是到了，都在调整眼罩。

　　云粹捧着奶茶离开。

　　她们说的话比楚锐的更刺耳，坐在那的十分钟像渡劫，云粹咬扁吸管，奶茶也喝不出甜味了。

　　他们都是这样想她的吗？
　　觉得她是因为缺钱，因为想要什么才喜欢季晫恒的吗？

　　云粹的胸口又开始堵了，揉了半天也不见好转。

　　好想说点什么去反驳，可现实是她家就是缺钱，特别需要钱。她从没想过要季晫恒的钱，也绝不可能要他的钱。
　　但他们会相信她吗？

　　心里揣着事，不知不觉就走到虚拟射击厅门口。
　　季晫恒刚好走出来，“云粹。你要玩吗？我的次数还没用完。”
　　云粹摆手，“我有点累了。想回家了。”
　　“嗯？”
　　“我和嘉妮说过了。”
　　“行吧。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云粹抓紧书包后退一步，“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学长再见。”

　　快点走，不要在他身边。

　　脑袋里全是这样的想法，云粹头也不回地跑出场馆。

　　站在路边等车时，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落下的还有他宽大的手掌。

　　“云粹在体育馆没白练，跑这么快了。”

　　他拽住云粹的书包带，扯到身边，云粹没站稳，肩膀撞了他一下，鞋边的污渍也蹭到他白球鞋上了。

　　她站好，想道歉。

　　却听到他说——

　　“云粹。不许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