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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献世 ...

  •   “我不是要让你像以前那样,是……”

      很多截肢患者没法接受身体残缺,会情绪不稳定,变得易怒狂躁。
      但云谦没有这样。
      或许是他原本就是温良的人,也或许是他心里仍装着家人,才会强压脾气配合治疗。
      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用不断拍打轮椅扶手来表达情绪,表达不满。

      葛敏怕哪说得不对,再戳到他敏感的神经,拿出手机,点开仿生智能假肢的视频,“气压膝和液压膝都是被动型假肢,智能膝有很多检测运动状态内置传感器,会根据使用状态自动调节、控制缸体。你看这些人走得是不是和正常人差不多。你看看呀。”   

      云谦叹出声长长的叹息,情绪逐渐稳定。

      视频播放完,两人沉默了。

      葛敏提起残疾人组织的篮球运动员,“上次我去看社区篮球赛,那些穿智能膝关节假肢的能跑能跳。你不想和他们一样吗?”
      云谦摇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才不让你去看篮球赛。我和他们能一样吗?那些都是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阿。他们的未来很长,还有很多可能,身体素质也比我好得多。我怎么能和他们比啊!”
      “年龄大怎么了。粹粹才读高中,这个家还需要你,你的未来也很长。”

      葛敏指出关键所在,“你就说你想不想走路吧。”
      “不想。”云谦没犹豫,脱口而出,“现在这样就很好。”

      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再次惊到葛敏,她低头,肩膀颤动,握在轮椅扶手的手紧了紧,嘴里反复喃喃着‘你骗人。你骗人。’

      “最初刚装假肢的时候,你说过戴上它才有种终于做回人的感觉。你明明很想走路的!”
      “现在我也能走阿。”
      “智能膝可以让你走得更好。”

      话题又绕回来,葛敏着急地摆手,想说话,嘴巴张开许久,才继续说,“可以让你更自信……不会再想抛下我和女儿。”
      “我不会!我保证过的事不会变的。”云谦伸手覆在葛敏手背,她却像被烫着一样,迅速抽回手,牙齿咬唇,慢慢低下头。

      云粹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门口,不敢进屋,更不敢插话。

      她看到葛敏胸口起伏,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

      过了很久,葛敏调整好状态,开口问:“是那些人跟你说不要浪费钱在这件事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云谦偏头看向窗外。

      葛敏抓住轮椅转动。

      两人面对面地坐。

      云谦被囚在小轮椅上,无处可躲,无处可逃,认清现实后,他转过头,轻轻摇了摇,否认了,“没有。不是。他们没那样说。”
      “你真的和他们还有联系!我不懂。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和女儿说,为什么要找不认识的陌生人?那些人说的不准的。我去挂专家号了,医生说智能膝很好学习的……”
      “医生懂什么啊!医生又没断腿。我就是没有腿了。再仿生也是假的。假肢踩在地上是没有感觉,很难调整角度的。戴假肢很难受的。这个壳又热又闷。无论怎么布套多厚,都会磨损残肢,走久都会疼的。”
      云谦拧眉,深吸一口气,手指轻颤,艰难地卷起裤腿,指着残肢上一条条的结痂说,“这些全是最初戴假肢磨的。破皮结痂,结痂又破皮。我已经适应现在的假肢,不想再换,再练习。”

      葛敏沉默了。

      云谦分析道:“我知道智能膝可能会好一点。可那真的值吗?五十万阿。是一套房的首付、是一个帮工好几年的工资、是餐馆的启动资金。它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哪一样都比给我换仿生假肢值。”

      葛敏还是没说话。

      云谦又说:“你不喜欢,我一会就去退群。”

      葛敏的手搭在轮椅,往前、往后推。
      轮椅的轮子那么大,却一点不省力,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动。云谦每天要转着轮椅走很远的路,要上坡,要下坡,遇上不能走的台阶,他自尊心那么强,宁可绕远路都不要别人帮忙。长期坐轮椅,他的下肢会萎缩。坐轮椅的时间越长,越可能永远失去走路的机会。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是葛敏再三衡量的决策,“刚开始可能很难,练习可能会很痛。但是绝对值得。这个假肢你必须换。就当是为了我和女儿。”
      云谦同样态度坚决:“五十万不是一笔小钱。这是我们起早贪黑赚的。我也有支配权力的。我不会换的。”

      “周末商业街客流大,店不能关。我去看看。”云谦不想在继续耗下去,转动轮椅往外走。

      云粹侧身让道。
      “爸……”
      “你如果心疼爸爸就应该支持我的决定。”
      “我……”

      她能体会爸爸说的疼痛,也能理解妈妈的坚持。
      他们就像云粹的掌心手背,打到哪一面,她都会疼。她做不出决定,也站不了队。默默退到旁边,帮着打开门,让云谦出去。

      她站在门口,看他离开小区,再关门回房间。

      云粹坐到葛敏身边,“妈妈。”
      葛敏喃喃自语:“怎么办……”

      云粹也不知道怎么办,陪着枯坐一会,想起刚才的对话,有几句她听不懂,“妈。你们刚刚说的陌生人是谁啊?爸爸在联系谁呀?”

      “……”

      葛敏撇嘴,沉默许久,心情沉重地开口:“是一个残疾人的群。里面天南海北的都有。我就纳闷了,本地的残疾人组织他不愿意去,在网上怎么又能和他们聊天了。”
      “可能是不见面,不知道真实身份会更轻松吧。”
      云粹试着站在云谦的角度思考。和同样身体有残疾的人面对面,只会一次次提醒他这个不愿接受的现实。而在网络里,无需忧虑这点,对方还是最了解他心理的人。

      “你不知道那些人多讨厌。因为和他们聊天,越聊,你爸越觉得……”提起不好的过往,葛敏提高的音调又弱下去,“刚出事那年,你爸曾经推着轮椅去海边,还好是白天,周围有人及时拉住他,及时报|警。不然……”

      葛敏说得很隐晦,省去所有敏|感|词。

      云粹听懂了,心头一震。
      她从没想过爸爸竟然有过这样的想法。

      葛敏眼角滑落两颗清泪,伸手揽住云粹,搂进怀里,“你还这么小。如果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这是事事要强的母亲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
      葛敏肩膀颤动,鼻音沉闷,带着些许哭腔。
      云粹代入她的情绪,陪她感受当初的无助和难过,心像被丝线缠绕,又压抑,又疼。
      她抱住葛敏,手搭在她后背拍了拍,“我长大了。我会想办法的。”

      **

      云粹只是个阅历浅薄的十七岁高中生,能想到的就是求助书本。
      一张借书卡能借六本书,她找康琪儿借卡,借了十本书。回学校,每天晚自习结束,回宿舍以最快速度洗漱完,坐到书桌前继续看书。
      三周时间几乎把市图医学分区的骨科和康复科书籍翻阅一遍。

      五一假,她去市图还书,又借书。

      医学分区离季晫恒他们的位置近,她抱着书走下一层楼。

      看得入迷,保持低头的坐姿久了,脖子酸麻。
      她摇晃脑袋,转了转脖子放松。

      后勃颈倏地一凉,她倒吸冷气,不受控地缩脖子,手也抬起,绕到身后去拨弄。

      没两秒,后脖颈的冰凉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缓的揉捏。

      她的手摸到另外一只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手腕绑着两条编织皮筋。

      是季晫恒的手。

      她扭脖,想转头,被他及时摁住,无法动弹。

      “别动。会扭伤。”他提醒。

      云粹轻‘嗯’一声。

      肌肤在他的揉捏中变热,变烫,酸麻的疼痛很快缓解。

      单人桌仅有一张凳子,他没处坐,臀部靠在桌边,两手环胸地看她。

      “学长……”
      “不是说不会来市图吗?又骗我?”
      “临时决定来的。”
      “上周你也来了。”
      “也是临时……”
      “还有上上周。”
      “……”

      楚锐那天的话仍扎在她心里,每每想起,都会难受。更糟糕的是那好像是他的个人习惯,应该不是针对她,所以没法发脾气。
      不想和他们坐在一起,千方百计地躲避。
      还是被他发现了。

      云粹嘴角微抽,没话说了。

      “不想看见我?”
      “不是……”
      “楚锐惹你了?等着……”季晫恒站直,撸袖子,“我这就揍他去。”
      云粹扯住他胳膊,“打架多幼稚。”
      他上半身靠回来,满脸的不可思议,“这傻|子真惹你了?”
      云粹笑了,“也不是啦!”
      “也?”
      “上面人多,好吵。这里安静。我想认真看会书。”云粹放弃解释,翻开书继续看。

      季晫恒走开。

      过了会,不知道从哪搬来张凳子,挤到她身侧,“医学书?全省最好的医学系的学生就在你面前,想知道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啊。”
      “……”
      “《矫形器与假肢康复》?叔叔想换智能膝假肢?”
      “嗯。”

      他好聪明,对她家的情况也很了解。
      只瞥了眼书名就猜到她遇到的难题。

      “我们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也有使用智能假肢在我们医院进行康复训练的病人。还有知晓病患精神创伤的心理医生。带你去和他们聊聊?”

      对呀!云谦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心理医生。她怎么没想到这方面。

      云粹急忙问:“我想找心理科医生可以吗?”
      “可以。”
      “用我的身份证挂号行吗?”
      “不用挂号。我带你去。”
      “不行。我在网上挂号。你告诉找哪个医生就好了。”
      “行吧。身份证给我。”

      云粹交出身份证。

      身份证是小升初的暑假办的,照片还穿着小学校服,梳双马尾,略带婴儿肥的娃娃脸很稚嫩。

      她有些难为情,拇指压在照片上,递出去。

      季晫恒收进钱包,“我会帮你挂号。”
      “挂号费我自己付。”
      “我知道。”季晫恒食指勾起,敲在她前额,“你跟我一向算得很清楚。除了挂号费,我还得收精神损失费。”
      “啊?”
      “有事不找我。我多难过。你得赔偿我。”

      季晫恒的语气没多少难过的情绪,嘴角勾着抹笑,一抹恶劣的笑,像瞧见猎物的豹子,眸子黑亮,搭在她脖颈的手逐渐捏紧。

      “学长,我要怎么赔偿你呀……”
      “我想想。”

      有股原始的躁动由被他捏得发热的后勃颈往全身蔓延,云粹吞咽唾沫,唇线紧绷,两手放在膝盖,拘谨地坐着等他提要求。

      “给我个拥抱。怎么样?”他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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