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明洲千月烬》西福禄

46、第四十五章

　　六年前，京都城内……
　　夜已深，门房和小厮都不知偷跑到哪个廊下去打瞌睡了，整个院子里都是静悄悄的。
　　小丫头四下张望一通，没瞧着影子，便转头向身后摆了摆手。
　　廊下，一道身影缓缓探出来，身形窈窕纤细，头上盖着大大的兜帽瞧不清容貌，只是行色匆匆却又小心谨慎的模样，像极了在做什么亏心事。
　　小丫头一路领头，避开了院中各处巡夜的侍从，这才将戴着兜帽的女子一路引到偏门。那女子只是停在门外轻轻交代了几句，正准备离开，那小丫头却忽然扯住女子的手臂，泪眼汪汪道，“小姐，真的不能带上我一起走嘛？”
　　那位小姐轻轻拉了下兜帽，露出大半张脸来，与小丫头四目相对，心中纵有不舍，却也只能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我这一走，还需要你留下帮我遮掩，否则怕是不过半日，便要被追回来。”
　　话毕，小姐忽而抬头望了望这偌大的司徒府，如自此一去，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小便分外疼爱自己的爹和娘。
　　司徒家的二小姐，自幼时起便易于同岁孩童，既沉默寡言，更鲜少愿意外出与人交往，若说起上次离家，便也是一年多前入宫谢赏，自那之后，便更是深居简出，几乎不曾出过自己的院子。
　　“女儿这次，怕是又要让爹娘失望了。”司徒凝心道。
　　侧门外的小巷里，套好的马车已备多时，司徒凝放慢脚步走进了些，直到看清那拉车的小哥手中拿了一支与自己手上同样的腊梅枝，这才连忙前去，仓促中，上车时还不小心滑了一跤，幸而无大碍，便赶忙叫那小哥赶车出城。

　　“什么小姐不见了？那还不赶快叫人去找！”司徒鹤刚含下一口早茶，已听闻小厮来报，急得一口咽了下去，险些烫坏喉咙。
　　“已经派出去两拨人了，只是……小姐她……”小厮晃晃悠悠递过一张书信，交给老爷手里。
　　只见那纸上落了两行娟字，便是字字离不开那位先帝赐婚的病秧子。
　　司徒鹤扶额道，“平日里，凝儿最是乖巧柔弱，竟想不到……”
　　“想不到还有这番气度，我早就说了，怕他们沈家做甚，分明是先皇亲赐的姻缘，凭什么便叫那沈家小姐抢了去？”夫人在一旁瞧清了信中内容，又不禁一把抢过去，细细看了许多遍，那一脸得意模样，仿佛自己的女儿不是私奔出逃，而是要远赴边疆求娶一位貌美夫婿。
　　“我说夫人啊，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如今这京都城中处处是是非，不比往日，快收收你那公主脾气，少说两句吧……”
　　“怕什么？”夫人闷哼一声，“就算这朝廷明天改姓了沈，我也不信他敢动我们大理邹氏！”
　　话虽是闲话，却也难怪司徒老爷心思谨慎，这大魏江山稳固百年，举国上下亦尽显繁华景象，可实则却是，四方势力暗潮涌动，各处亦有精兵良将，如今，若非沈家一有财势，二备兵力，三握通商要路，怕是早已四面楚歌，纷乱不堪了。
　　如今司徒家尚在京中能有一寸房地，司徒鹤心中自知大半是靠着妻子邹楚楚大理一脉的宗亲缘故，照如今形式，身处京中，凡事自然是能低调便低调的好，否则来日朝堂之患，若有不测，那怕是也要伤之根本了。
　　果然，还未到傍晚，司徒鹤便收到小厮口信，说是在城外三十里寻到了二小姐的马车。司徒鹤凝神闭目，一言不发，像是休憩一阵，方才缓缓张眼道，“那便护送她一路前行罢。”

　　风卷残云，日落迟暮，天地恢弘下，百里城池，只略做一副画卷，映在眼底，只怕，日后也只能放在心底。
　　“走吧。”司徒凝缓缓道，于是放下布幔。
　　马车缓缓启程，向着日暮消失之处。
　　一路舟车劳顿，司徒凝却也是不敢停歇，终于赶了一夜路方才在临县追上了前往西域的商队，她知道顾允的队伍正跟在商队中间，可他们二人分别素未谋面，在踏进客栈的前一刻，司徒凝也在心中盘算踌躇，可诸多念头，都在她走近大堂的一刻被打散了……
　　明晃晃的日色撒在乌棕色的长桌木椅上，客栈里只坐了寥寥几人，像是刚收好临走的行装，此时正在闲惬的品着茶点。
　　大堂的角落里只透过明窗穿进点点光斑，却不偏不倚的打在那位静坐在一旁的公子身上，公子面前摆了两三盘茶点，只是用了普通的瓷盘，可品茶用的杯盏却是用上好紫砂烧纸而成的，在光斑下透着淡淡的紫晕，与公子葱白的指尖，色差分明。
　　司徒凝悬着的心忽然亦怔，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先皇赐婚时一并送出的鸳鸯玉坠，正与顾允少时所得那只凑成一对，于是满怀忐忑，从光幕中向着那人走去。
　　公子察觉到有人近身，稍稍抬起头，眼见来人竟是位清秀的姑娘，只稍稍瞧了一眼，便再将目光收回到桌面的茶盏上。
　　见对方不予，司徒凝便将手中那枚玉坠轻轻放在桌上。
　　公子像是完全不觉意外，只是淡淡道，“如今我既离京，那婚约便不作数了。”
　　司徒凝不应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顾允见状亦不做声，只将盏中茶一饮而尽，便准备起身离去，司徒凝便横过身子，直直拦住对方去路。
　　“回去罢。”顾允缓缓道。
　　“我想同你一起。”
　　顾允侧身绕过司徒凝，只身向前走了两步，远处城郊，零零散散都是过往的行人车队，交纵而汇，却终又流往各处支路。
　　“我要走，是因为这京都已经容不下我，今日我若离了外面那条官道，怕是哪条路都不好走。”顾允回首道，“但你却不是，所以，回去罢。”说完，便转身要走。
　　“我想过的。”司徒凝忽然道，“这一路走来我都想过，或是被家里人追上绑回去，或是路上遇险丧命，又或是终于找到了你，你却不愿意同我一起，但是我从未想过会自己回去。”
　　仿佛许多年，自己都不曾这般放纵过情绪，如今这些话一并吐露出来，司徒凝心中紧促得像是连指尖都在发抖。
　　顾允一脚迈过门槛，动作像是忽而迟缓了些，却并又并未有停下的意思。
　　“我是你的妻子，是先皇下聘，满城皆知，只待良辰日，你便要迎娶过门的妻子。”司徒凝大声呼喊道，见那人依旧头也不回，终于深深埋下脸。
　　“我是个病秧子。”顾允冷冷道。
　　“他们也总说我是怪人……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远……”
　　“可若是我们到不了西域呢？”
　　“那便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小二……”顾允唤道，“套一辆马车，路程颠簸，小姐身子娇弱，锦垫要挑最软的。”
　　顾允侧身看向司徒凝，右手探进衣袖摸索一阵，再摊开掌心，只见一只青翠的雄鸟沐在阳光下碧玉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