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鸟飞》皮实的童话

9、马校长和巫老师

　　海华中学高中部新校区，在依山傍海的西岭半山上，这是海华风水最好的一方宝地，据说有房地产商看中了这块地，要买下来开发别墅区，市里面死活没同意。
　　海华中学新校区还没有开工的时候，马校长就上来看过好几次。这些年，他眼见着施工队上到半山，日日夜夜轰轰隆隆地让新校区在这山海间一点点拔起，心里又爱又痛。因为他的老妻刚回海华不久就发现癌症晚期，住院治疗了。
　　马校长还有两年退休，六年前他的身份还是某大学教育学院院长。放弃大学教授和院长的身份降格出任中学校长，一般人不见得会答应。但马校长自认为是个有情怀有追求的人，他更愿意被人称为马教授马老师马博士，而不是他的行政职务。
　　当时调他来海华的领导找到他，也是因为他是海华出去的，许诺了一些优惠条件，希望能打动到他回来建设家乡。领导跟他说，海华是个新兴城市，思想观念挺新，经济发展好，大有前景，但短板是城市建设过快，没有文化底蕴，基础教育差，希望他的加入能改观海华市的基础教育。
　　海华什么样子，马校长一直很清楚。他年轻的时候海华还没有市，只是一个瘴气缭绕的村子，他家世世代代就在海华乡下，整个家族只有他考到北京的大学，在外面读书工作成家。他当年上的也是海华中学，只是那时候不叫海华中学，而叫虔礼中学。
　　他跟海华的领导做了好几次沟通交流，觉得现在的班子在理念上挺对他的路子。
　　想想家里，儿子上大学走了，太太是他中学的同学，刚内退，一直挺支持他的工作。自己离退休还有好几年，能在中学教育上做出点成绩，为自己的“教育家”梦想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也能给家乡做点贡献，何乐不为呢。
　　于是他跟太太商量了，打整行李，把家迁回了海华市。到任之后不久，他就从市里拿到了新校区的用地，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太太的病让他不得不把一半的心思分给她，寻医找药熬汤把她照顾到去世，最后在海华的阳明墓园挑了一块合葬墓。
　　放下骨灰坛，盖上水泥板的那一刻，他在心里跟太太说：待新校区建好了，再来看你。
　　从此后，他的心思都花在了海华中学了，新校区在建设中，学生还要持续培养，而且，越小开始培养越好。
　　海华市的小升初历来不允许公开拔尖，也不让跨区招生。他来海华的时候，就跟市教育局的领导提出过要求，说培养一批高质量的学生，因材施教是必须的。所以选拔是肯定要有的，他需要有在全市范围内选拔竞赛生的特权。
　　教育局的领导决定配合他的教育创新工程，海华中学就成为了全市唯一有小升初选拔机制的中学，想上海中的学生家长们更是趋之若鹜地配合他。每年海中的初中竞赛生选拔，都成了海华市的热点。
　　新生们一进校，他就抓紧了各科竞赛培训。学生们也挺争气，在全国各大学科竞赛上屡次拿奖，清北率、重本率逐年上升，把海华中学在全国高中排名由三位数迅速提到了个位数。
　　几年下来，他有了提出“打造世界一流高中”的底气，理直气壮地申请到更多的建设经费，为新校区升了个级。
　　西岭新校区有十三万平方米，精心布局了好多次才定稿，细节方面具体到校区的涂鸦墙，角落里点缀的各种材质的雕塑户外灯。
　　图书馆是他最看重的地方，设计也最考究。图书馆一共四层楼高，中文外文区域各有两层，外文区域的穹顶是日月星辰的彩绘和灯盏，楼梯上嵌了玻璃地砖，有海波的光影投射，墙上是手绘的海鸥和风帆，还挂着苏格拉底、塞涅卡、乔布斯、马斯克等古今名人的名言和画像；中文区域也同样两层，黄色的基调，玻璃地砖上分四季投射出桃花油菜花、麦浪等主题风光，墙上点缀着梨花杏花杨柳锦鲤黄鹂，都是典型的中国风动植物。孔子、老子和近现代的蔡元培、丰子恺等人，在各面墙上说着各自的名言。
　　中文阅读区叫“霞源”，这个名字是他起的，有一点点私心。“霞”是他亡妻的名字，他经常给病床上的太太憧憬的新校区，终究没能亲自看上一眼，怎么都是遗憾。
　　书籍的采购花了更多的心思和心血，学术方面的原版书价格都挺高，国内的典籍也是必须的，虽然说中学生的书用不着都是那么深奥，但有深度的专业书籍还是得存上，《几何原本》之类的典籍得多几套，小说和绘本也不能缺，东野圭吾，福尔摩斯都有。
　　一有时间，马校长就会到这个新校区，到处走到处看，就像是农民在巡视他的田地，看着庄稼一天天拔节、开花结籽，失去妻子的痛苦渐渐被希望和欣喜替代了。
　　学校的硬件逐渐在完备，软件还得提升，公立学校，大部分生源还是没法挑，那就从师资抓起，从重点本科院校招聘毕业生。
　　一开始校领导层很不理解他的做法，按惯例，学校招聘老师，一般是从内地挖教学经验丰富的骨干教师，再就是从师范院校招聘。他这一上来就从清华北大等重点大学招应届毕业生入职，貌似不妥。
　　马校长胸有成竹，说：不就是考教师证吗？985211出来的哪个不会考试？这些学霸如果真心热爱教育，他们自学教育心理学很难吗？我们的老教师传帮带，拿到教师证，成为合格的教师指日可待。热爱，热爱是最重要的。
　　是的，要有爱。但是，光有热爱也是远远不够的。
　　转眼几年过去了，新校区终于赶在学校百年大庆前交付使用了，食堂多开了两个，员工要赶紧招聘，新教师的培训也还没有到位。
　　这天，马校长约了个新老师上午十点钟在他的新办公室谈话。谈话前，他忍不住又下楼去了趟教学区溜达。
　　这次扩招的学生确实有些多，平时课间的时候，到处都是年轻的笑脸和欢快的笑声，他感觉在这充满活力的环境里，自己慢慢地被治愈了，元气渐渐地回到了他身上。
　　“校长好！”一个微胖高壮的学生拿着个篮球和一个精瘦的学生迎面过来，微胖高壮的男生站住了，向他微微鞠躬，叫了声校长好，精瘦的那个冲他咧嘴笑笑。
　　他也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向他们挥了挥，答礼。
　　那两孩子跑掉了，他没有听到，精瘦的学生，就是薄楷，正问微胖的天祥：“你们平时见了校长都要鞠躬的吗？”
　　天祥说：“也没有，劈面碰到了还是得礼貌点吧。”他们是去体育馆上体育课的。
　　马校长并不认得他的每一个学生，特别是今年涌进来的大批扩招生。但是他知道在学校里的学生都是海中的，他希望在他学生的心中留下一位温和儒雅的老校长的记忆。
　　转悠了一会，他抬起手腕看看表，回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他的助手通知了那位被投诉的新老师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他的每一位新员工都是他亲自面试拍板的，他看过那位巫老师的档案，很励志的一个孩子。贫困山区的孤儿考到北大，思路清晰，讲课有条不紊，只是普通话还需要进一步锻炼。
　　但他这次被投诉倒不是因为普通话，而是对学生的态度。
　　那天他接待了一位新生家长代表，那个衣着鲜亮涂着绛色哑光口红，拎着个软皮大包的妈愤愤地跟他说，巫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总骂学生们笨，学不懂还不会学。
　　“你们怎么有资格享受这么好的校园环境，你们凭什么？”那位家长学着巫老师的话。“我们凭什么？！您说这个老师怎么就这么大的怨气，我们孩子从小就是这么好的生长环境，也不是他们选的，他们生来就在这里啊。我孩子回家委屈坏了，都哭了，说老师侮辱他们。我们家长强烈要求开除这种没有师德的老师！”
　　马校长当时沉吟了一会，跟家长说，新老师没有教育经验，是他们当领导的责任，他们会加强教师培训。“我会找他谈话的”他向新生家长承诺。

　　马校长回到办公室，他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是坐在了沙发上，煮了水，准备泡茶。
　　穿着一件白T恤的巫老师准时出现在门口，拘谨地垂着手说：“校长好。”
　　“请进请进。”马校长正拎起刚烧开的水浇到排开的几个小茶杯上。
　　瘦小的巫老师环视了一下办公室，一眼看到书架上校长的全家福，三口之家，儿子看上去挺帅气。“可能比我差不多年纪吧。”他心里想。
　　马校长指了指身边的沙发，巫老师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在海华还习惯？宿舍住着还满意？”马校长问。
　　“嗯，气候跟我老家差不多。宿舍很好了，我现在和李老师同屋。”巫老师说。
　　“现在是临时住着，明年员工宿舍盖好了，你们都会有一套单间，结婚的可以申请两居室。”
　　“谢谢校长。”巫老师的眼神被点亮了，在眼镜片后面熠熠发光。
　　马校长用镊子夹起一个烫过的小茶杯放在巫老师面前，给他倒上水，说：“巫老师的老家是这样喝茶的吗？”
　　“不是，我老家用大碗喝茶。没这么精致。”巫老师放松了点，笑笑说。
　　“你现在这么喝茶，喝得惯喝不惯？”马校长问。
　　“还行吧。”巫老师犹犹豫豫地端起茶杯，没敢喝，他不知道马校长想说什么。
　　“我看过你的资料，很不错。我当年也是农村考到北京，就是海华，海华以前就是个乡下啊，改革开放以后才发展起来的。我一开始去城里也是各种不习惯。当时家里穷，袜子都没有，普通话也不会说，我同学还笑话我，你看那个马，袜子都不穿。我当时想，我哪是不穿啊，是没有啊。可他们并不知道我没有，因为我同学好多都是大城市去的，他们从来都是有袜子穿的。可我不怨天尤人，我没袜子穿，不也跟他们在同一个寝室了吗？你说是不是？”
　　巫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海华现在是一线城市了，GDP一直在全国前列，现在海华的孩子可不知道当年这个地方是个大农村，啥都没有。他们从小就在蜜罐里泡着，这不是他们的错，就像咱们俩从小生在农村，也不是我们的错。但我们俩都靠自己的努力到了大城市，跟他们一起受教育，现在都到了海华市，都能够享受到海华现在的舒适生活。”
　　马校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也是靠考试在城市里站住脚的，我们的强项都是考试。但是我们现在身份转变了，是老师了，不光自己会学，还要懂得教育。”马校长看了巫老师一眼，问：“你现在在补教育心理学吗？”
　　“在学，刚刚教师证考下来了。”巫老师说。
　　“这么快啊，我就说你们年轻人脑子活，学得快吧。但是，要学以致用。知道吗？教育工作者要学会教育，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是公立学校，什么学习程度的学生都有，天生学习能力强的孩子确实不费劲，但大部分学生还是需要老师懂得教育方法，懂得引导。我们学校有竞赛生，有指标生，你不可能指望着你教的都是一点就通的竞赛生，那些指标生里说不定也有潜力无限的学生，需要你去引导去发掘。这是我们老师要做的事情，要不然要老师干什么？”
　　巫老师低着头，他的智商不低，也知道自己的问题，那几天在平行班讲课，讲了几遍，大部分学生居然说还是听不懂，被学生气急了，他一时没控制住，劈头盖脸地出了口恶气。
　　后来想想也是害怕，他同寝室的小李老师告诉他，海华人跟内地人不同，他们可是动不动就会投诉。“什么事情都投诉，市长热线，315热线，再不就是电视台、电台、网上。”
　　当时他也吓坏了，生怕这个还没捂热的工作就丢掉了。这样的工作丢掉了可是不容易再找到的。
　　今天马校长的助理钱老师通知他说马校长找他，他吓得魂都快没了。这到了马校长跟前，听马校长和颜悦色地说了半天，好歹放下了点心。
　　“校长您放心，我一定加强业务学习。”他赶紧放下杯子向校长表了态。
　　“我知道你是聪明孩子，跟我年轻时一样，我看好你。”马校长笑了，又给自己续上茶。“我让钱老师给你开些青少年心理方面的书单，你多看看。”
　　“好的，谢谢校长。”
　　正说着，钱老师敲了敲门，说：“校长，有几个高二学生拿了化学竞赛全国一等奖，准备跟您合个影发公号，您有时间吗？”
　　“现在？现在可以啊。我这儿正和小巫老师谈完了。”
　　“嗯嗯，我备课去。”巫老师赶紧站了起来。
　　“把茶喝了，一起走。”马校长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巫老师也赶紧喝干了那一小盅碧绿的茶水。
　　马校长从衣帽架上取下西服外套穿上，问：“他们在哪里？”
　　“在‘仰望星空脚踏实地’的那块风景石旁边呢。”钱老师说。
　　“化竞教练是谁？”马校长问。
　　“田园源和孟繁星都是一等奖，他们的主教练是江老师，江老师他们几个在那边等您呢，这个暑假小巫老师也带过田园源。”
　　“走，一起去。”马校长向巫老师挥了挥手。“对了，钱老师，一会你把我给你的那个书单找出来给小巫老师，让他去图书馆借书。”
　　“好的。合影完了我找哈。”钱老师说着，带着他们两人往教学楼旁边的梦想广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