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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鲸返 ...

  •   1
      一个写□□好者的生涯,总是终结于时间的打磨。
      一块璞玉,若是包裹的杂质被除去,其“璞”之乐趣也就随之消失,变成一块与其他玉性质上毫无区别的玉。

      和编辑谈过话后,我红着脸,低着头走出了出版社,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中,不让来往的人群知道我是谁——当然,任何人都不会去留意一个路过的无名之辈。
      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我的生涯气数将尽。谈话从挑剔渐渐变得沉默之后,已经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

      无名写手A,35岁,江郎才尽。已经不被现实允许逗留在这个繁华拥挤的城市了。
      于是我收拾行囊,来到了一座开满茉莉花的海边小镇,做一份朝九晚五、足够养活自己,偶尔加一加班的工作。

      小镇的名字叫茉莉,地形以丘陵为主,高低起伏。去平面距离五米的便利店还要登几步台阶。在小镇里漫步一圈,腿和臀部的肌肉都能得到一次锻炼。
      小镇除了临海的风景和茉莉花以外,其余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美好。房屋大都有些年头了,小巷子里,水泥墙壁的下半截总爬着厚而柔软的苔藓。屋子里偶尔有寸许长的蟑螂出没,我总是用纸把它们铲起来扔出去,免得滥杀无辜还脏了屋子。

      国人的地缘性强,表现为排外,体现在方方面面。刚来的时候,卖菜的大妈称重时总是一晃而过,我总怀疑她不时缺斤少两。走在路上,偶尔有顽童故意踢石子崩我的腿,看他们的时候,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避开。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如果全部写出来,差不多可以汇编成一部《茉莉小镇原住民排外实录》,或者《茉莉小镇外来居民的憋屈日常》。
      但住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逐渐放下了警惕心理。卖菜的大妈称重的时候已经可以把手拿稳让我看到准星了,也会主动问我今天的什么菜挺好要不要来一把。顽童的恶趣味也从踢小石子变成了给我新买的三手自行车放气。
      说实话,在这里呆熟悉了之后,就觉得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充满着大街小巷和人与人的关系。住在这样的地方,在他人看来不免想当然,但也确实算得上心旷神怡。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时间长了,每当闲来无事,心底总是有些春水般淡淡的寂寥,总会想起以前的友人。
      而在没有知己的情况下漫步海边,如同精神上的自我摧残。除了刚来的时候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个月左右。

      2
      某天,一位友人从外地来找我,带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和夏季少见的雨水天气。
      “亲戚家的孩子,叫平平,他爷爷带大的。爷爷去世之后,他好像受了打击,整天在家里哭闹,不得安宁。”友人私下解释道。
      “不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吧?”
      “别说,我还真觉得这孩子有点……”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得了吧你,上学的时候看完多凶残的小说和电影都要在宿舍讲的就是你,那次还把A哲吓尿了。”

      我一边打趣,一边远远地打量这个孩子。他理着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常见的圆寸,皮肤是阳光晒出来的健康黄褐色,双眼黑亮,外貌在斯文和调皮之间偏向调皮。
      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存在着的绝不是调皮或者别的什么,而是肃穆,连成年人的眼里都很少见到的肃穆。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窗外下方,大片蜡绿色热带植物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现刺眼的白光,是故他眯着眼睛。对于从未到过南方的孩子来说,这些植物大概很新奇。
      友人说了几句就告辞了。我给平平拿了罐常温的可乐,自己开了一罐冰镇的樱桃味,招呼他过来喝。

      平平像个老古板一样,看了一眼,说:“我也要冰的。”
      “小孩不要喝太多冷饮。”
      似乎被我的理由说服了,他打开,吸了一口,皱起眉,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个味道……哎。不冰镇的可乐,就像上阵杀敌没带枪。”
      “……”
      “你那樱桃味,能喝吗?”平平幽怨地盯着我手里的紫色罐子,表示嫌弃,“我爷爷都不爱喝。”
      “……”他爷爷还是个老时髦。

      “我的同学说樱桃味可乐像汽油,一开始是想知道汽油是什么味道,尝试了之后觉得还挺不错,就喜欢这个口味了。”我字斟句酌地叙述,生怕哪个词句给他造成不良影响。
      “太~可怕了。”平平用夸张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想未必是感受,可能只是为了表达效果,以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能说出奇妙的话的成熟的大人,这在小孩子中间很常见。)

      平平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的某些方面的确体现出孩子幼稚的一面,另一面则隐约可见焦虑不安和抑郁的情绪。
      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未知而既定的结果,好像考试之后,那种因结果未知而潜藏的不安。

      “海。”某天,平平说了这个字。他望着海的方向,潜伏的焦虑开始浮动。

      平平总在望着海的方向。我不知道他怎么如此确定那边就是海。但那边的确是海,或许他有着某种神秘的直觉。
      我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什么也没有看到。而他的焦虑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明显。我望向远方,希冀目光或者心灵触及他说的海,却被重重的绿意遮住了视线。
      我决定带他去海边看看。

      3
      南方小镇,漫长的夏天,就像蒸包子。正午的时候去海边,无疑是失智的行为。
      此时我们站在滨海公路的树荫下,人手一个青椰,戴着墨镜,看着刺眼的波浪层层涌向海边又消失。海鸥的叫声远远地破开空气,离岸很远的地方有白色的船。如果没有海面上腾起的水蒸气,那将是很惬意的景象。再次感谢头顶的椰树,否则我们一定会被晒成肉干。
      ——无疑是我们一起失了智。
      但小孩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古灵精怪的妙想,偶尔年轻一下,也挺有意思。

      海腥气充满鼻子,平平深深呼吸着这味道,不知在看什么,但焦虑感明显减轻了。
      过了许久,平平说:“叔叔,×叔叔(友人)带我来之前,说你是个作家,脑洞很大。”
      这话刺进了我心里,因为我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作家了,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作家——像巴尔扎克、雨果,或者芥川龙之介那样的作家。平平微微斜着抬起头,黑了一层的天真小脸露出社会哥的神态(奇妙的矛盾)。我不忍心否认,便点了点头。

      “你真的是作家?那么你相信吗,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另一种存在?”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却用一种更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这话说得不像一个孩子,我想了想,道:“东方神话里有天庭和地府,西方神话里有天堂和地狱,你说的是这个吗?”
      “叔叔,你的脑子得破破四旧。”平平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给他个红缨枪,妥妥的一个21世纪红小兵。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六道轮回?有天人、阿修罗、人类、地狱、饿鬼、旁生。”
      “天人是什么?”
      “大概等于我们讲的天上的神仙?他们一生都在享福。”
      “那旁生呢?”
      “就是动物,像猫、狗、大象,包括鱼和昆虫之类。”
      平平的眼睛亮了,像暗夜里燃起了火把,充满希望:“那,鲸鱼呢?”

      “鲸鱼也是动物。”我说。
      “人死后会变成鲸鱼吗?”平平几乎兴奋地问。
      这个问题可真是把我难倒了。
      “叔叔也不知道吗……”我迟疑了一下,听到他小声咕哝着,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按理说大部分‘存在’死亡后,都有一定的变成鲸鱼的几率。如果更具体的话,大概要看这个人做了什么事吧……每个人生前做的事情都不一样,而且还有别的参考因素,所以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鲸鱼。再说了,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如果全都投胎成鲸鱼,那鲸鱼早就不是濒危动物了……我又不是佛祖,你问我也不知道。”我胡乱搪塞着他,他的失望逐渐变成了疑惑。
      “所以说,爷爷不一定会变成鲸鱼啦?”
      “说不准。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话说,为什么觉得爷爷会变成鲸鱼呢?”

      平平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去,好像一个饱满的气球,突然被放了气。他什么也没说,失魂落魄地走着,又好像信仰之柱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撼动了根本。
      我懊悔于自己的多嘴,赶紧跟上他。结果就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费了许多口舌,又让他重新相信爷爷有很大的可能变成鲸鱼回来看他了。
      我不知道,在他的心里,“爷爷变成鲸鱼”这件事,究竟有多重的分量,是不是比他小脑瓜里大多数能理解的事情都重要得多。
      平平的爷爷在我心里的形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4
      出去买菜的时候,我给友人打了个电话,想要了解一下这位在人类和鲸鱼之间量子叠加着的爷爷。
      “……平平的爷爷啊,是个老兵,以前跟着×××打仗的,退休老干部,人还挺好,很和蔼,你问这个干嘛?是不是平平和你讲爷爷的事了?”
      “没有。”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平平的状况,挂了电话之后,心里的疑惑更大了。

      回到家里,平平正在看电视。看到我手里的西兰花,撇了撇嘴:“叔叔,我不爱吃西兰花。”
      “卢梭说过,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惧西兰花的挑战。”我随口编着名人名言,看了一眼电视。好像是台风预警。今年的台风,是否真的会刮到镇上呢?

      无视平平的不满,去厨房做饭。菜炒到一半的时候,平平突然大叫:“叔叔,快来看!鲸鱼!”
      我急忙关上火,过去看,电视里,一条巨大的鲸鱼横亘在沙滩上,周边围着救援人员。
      “这是哪里?”
      平平说了个地名,从茉莉小镇出发,往返大约需要一天的时间。
      “叔叔,我可以去看它吗?”平平的眼眶红了,看起来有点难过。他或许真的以为这是爷爷回来看他,却因不熟悉海里的路跑错了地方而搁浅。
      “你看,这个新闻不是直播,而且有这么多人在帮它,等我们过去,或许它已经被救援队放回海里了。”而且,这几天可能有台风。我咽下了后半句,尽量温和地说。
      平平盯着电视,没有回答,可是屏幕的画面已经变成了别的新闻。

      我决定带着他去看看。
      天上的云彩由薄到厚,从海的方向涌向内陆,台风即将来临,出行的人不多。我们选择了坐过夜车,大巴车里的空调冷气不足,就像一个在南方度夏的北方人,潮闷昏沉。
      平平在旁边打瞌睡,我看着外面的山色,不停地查着这条不幸搁浅的鲸鱼的资料。凌晨时分,我们才到达这座城市。

      夏季的海边,天亮很早,海边的人也都很勤劳。我们在车站附近吃了点早餐,又买了些便于携带的食物,才搭上通往鲸鱼搁浅之处的汽车。
      我们一大一小,身上散发着一夜没洗澡的汗味儿,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或许就像两个可怜的流浪汉。
      但平平不在乎,他胖胖的小脸上散发着奇妙的光彩,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好像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辩才都从心里掏出来。

      到达鲸鱼搁浅之地时,如我所猜,它果然已经在上午被救援人员放回海中。
      平平望着阴云密布的海滩,又一次沉默了。海风在台风的逼近下,终于变得有些凉爽,他黑黑的眼睛却已失去了之前的憧憬之色,好像难过得连心都关上了。
      他看着被海水冲刷得平缓的沙滩,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话。为了鲸鱼而来,鲸鱼却已经不在了。虽然这是件好事,但想到我们的初衷,心里总归有些遗憾。

      我看了看平平,他依然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海面。忽而,他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叫喊起来。他用了方言,我没能听懂他的话,只是站在一旁,保持着尊重的沉默和基本的陪伴。
      但,即使他那稚嫩的喉咙喊到破音,在这空旷之处,距离稍微远一点,就已经听不见。音波在天与海之间急剧地淡化、消解,声音停止时,连一丝回声也无。
      这里好像只能容得下风和海浪的对答。

      不远处,拆装器械的工人已经要走。平平突然跑过去,我怕他做出打工人之类的事,急忙跟上。
      平平跑到他们附近,几个工人已经注意到他。他忽然在几步外停下来,对他们,也或者是对这些器械深深鞠躬。沙滩不好跑,我来到他身后,陪着笑脸向工人们表示歉意。
      一个工人迎上前来,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普通话口音带着很重的方言味儿,我勉强能与他说几句。在他的叙述中,我一边应付着,另一边勉强听懂了几句“不容易”、“花了好长时间”。
      成年人说话贵在点到即止,稍微聊了聊,我们便默契地准备停止话题。
      而此时,平平忽然像个视察的领导一样露出不苟言笑的表情,对工人伸出了小手。工人也笑着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你们。”他一边晃着手,一边肃穆地说。

      小孩子做出何种表现,对于大人来说都十足地新鲜有趣。对救助动物的人致谢,在这年头不是什么稀罕事。工人们笑着应和了几句,鼓励他好好学习,两边便散了。
      那些机械很快被拆分、运走,我和平平也即将踏上返程。

      “不再看一会儿了吗?”我问。
      “不看了。”他说,似乎有某种沧桑感,从他胖胖的脸上、理应从未经历过什么风雨的眼睛里散发出来。
      大人总是很难放下自己的阅历、身段去贴心地理解儿童的悲伤。或许在我这样无可救药的大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举止奇怪,且有谵妄倾向的小鬼头吧。

      5
      台风的边缘擦过了茉莉小镇,连续两天的风起云涌仅仅换来了短短一夜夹着雷声的暴风骤雨,一切恢复正轨。
      或许在本地居民眼里,台风仅仅是他们生活中会带来一些麻烦的夏季特别节目吧。

      台风过后的早晨,我带着平平出去买肠粉吃。
      肠粉摊的老板出摊很早,白白的米浆卷上浇着鲜美的酱汁。我和平平一人吃了两份。他好像已经恢复了状态,那种带些目空一切的、老干部般斯文的倨傲,也回归了他的脸颊。

      之后,平平就回了他的家,听友人说,他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闹得人不得安宁,而是不时向远方张望,带着某种深沉而平和的气息。

      6
      平平总是回忆起爷爷生前的耳语。

      “红爷爷呢?”有一次,他问。
      爷爷的老战友去世了。那个满面红光的老爷爷。祖孙俩私下说话的时候,平平总喜欢叫他红爷爷,因为他的脸总是红红的。平平小的时候,他总给平平讲以前的故事,听得平平睡觉的时候都要用被子蒙住头,用不标准的卧倒姿势趴下,生怕“敌人的炮弹”炸到自己。
      爷爷不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红爷爷啊,没了。”

      在他的眼里,爷爷表露出了他不能理解的情绪。
      “‘眉了’是什么?”
      “就是上天了,入地了,见马恩列斯去了,跟□□□继续干革命去了。”爷爷见他懵懂,便详细解释道。只是这般解释,仍然不能使一个幼小的孩子完全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上天入地?红爷爷变成孙悟空了吗?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平平想见孙悟空,更加兴奋了。
      电视上在放鲸鱼的纪录片,爷爷抽空看了一眼,连唬带比划道:“那得等他跟着大部队闹完天宫,搅翻了四海,才会变成大鲸鱼回来。”
      听了这话,平平终于不问了,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电视。

      “爷爷爷爷,大鲸鱼好酷啊!”
      “等爷爷没了以后,也会变成大~鲸鱼回到平平身边哟。”
      平平依然不解“眉了”的意思。
      “那我现在就要看大鲸鱼,爷爷!”
      “臭小子!……”爷爷作势要打他,神色却一黯。
      爷爷知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7
      嘈杂。
      行军整备的声音。
      他仿佛躺在树下睡着了。
      “哎!起来啦!”一张憨厚朴实、又有些农民式精明的熟悉的笑脸凑近他,带着炮药味的、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脸。好像又回到了战火连天的岁月,二十啷当岁的时候。

      有的人在扎马腹带,有的人在走动说话,有的人在养护兵器。
      他看到这些,张嘴想说点什么,或者至少喊一喊他们的名字,但心里奇异地平静,思绪一片空白。他被动地感受着这一切,讷讷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开拔啦,去别的地方啦!”
      他心中忽地一阵被抛下的恐慌。
      “你们要去哪?”他想抓住一个人问问,却被反手一推,惊醒过来,泪湿枕巾。

      他知道,那个炮火连天的世界总归是远了,那些人也都远了。活着的孤独感回归,梦的印象越□□缈。功勋的背面,折射出一个没有了番号、部队和战友的,失群的老兵。
      往昔的世界模样大变,往昔的战友们,大多成了路边、田里的孤坟和烈士陵园的墓碑。
      这个世界太快,他有点跟不上脚步。
      或许是老了吧。他想。

      8
      “你相信吗?”
      将事情的经过陈述之后,我问友人。但我不能确定我想问的是什么。

      平平走后,那种奇妙的氛围感好像传染给了我,让我也不时体会到他当时的那种状态。
      “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友人对这种情况,也感到很迷惑。

      我想了想,道:“或许人和人的精神之间,有时候会互相传染吧。”
      “你这是克苏鲁小说里面老说的那个‘谵妄’吗?”他开玩笑。

      我说:“我冷爱这个世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鲸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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