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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 大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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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坦然的态度让桓玉稍稍放下了心,但“不能见人的活”这几个字又噎得她说不出话。
是否太过不恭敬了些……
可太傅总不会与对圣上有异心之人同行。桓玉思来想去,觉得师叔是裴家子弟,太后也是裴家人,圣上同师叔估计能算得上表得不能再表的兄弟,不那么恭敬也算合理。
瞧出她字的异样就更合理了。
她有心当个知情知趣的人,不再多问什么,可谢衍却没成全她的识趣。不知是不是错觉,桓玉总感觉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解。
“你为何为练他的字?”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桓玉老老实实答道:“因为喜欢。”
当时诸多名家真迹摆在眼前,或是俊秀飘逸或是恣意潇洒,只有那一份有种遗世孤高之感,收笔时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桓玉其实于书法一道了解不多,但她看着那字,莫名觉得这是个不被世人理解、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人。
鬼使神差地,她就留下了那份。
或许是因为她同样与世人不同,于是那字也学得格外顺遂,只是少了些戾气多了些温雅。谢衍面上仍是那种莫测的平静,可桓玉却感觉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喜欢。
于是她道:“当然也因为我崇敬圣上。”
谢衍垂眸看她:“有何可崇敬的?”
“圣上御极不过十年,先是禁散禁丹,根除了士族陋习,又以律法牵制佛教,使其不损民生。”桓玉道,“而后开科举重用寒门,劝课农桑,轻徭薄税,扶持通商。如今又于江南试行均田之制,男女老少皆有田可耕。”
她反问道,“哪里不值得崇敬?”
眼前人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似乎带着某种天真的笃定。谢衍道:“莫要总是听你阿爹的。”
听这意思,师叔是感觉她被阿爹那个圣上毒唯给洗脑了吗?桓玉有些哭笑不得:“这并非盲目吹嘘,此间千百载后,史书上并会称他一声明君。”
虽与秦皇汉武不可比,但放在这个世界的皇帝里也算是很出挑的了。
桓玉感觉师叔的唇角似乎抿得更平了些,带着些不悦的嘲讽意味。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会将那些“弑父杀兄”“不敬高僧,兔死狗烹”抑或“心狠手辣,满门不留”的话全说上一遍,可他最后只是说:“那是本分。”
当百姓对他俯首称臣的那一刻,当众生将生杀大权赋予他的那一刻,他就必须做到那些事。高的是百姓而不是皇权,重的是社稷而非君王。
因此一切都称不上功劳,只是分内之事。
“本分”这个词让桓玉觉得有些新鲜,她久违地生出些与人探讨斗嘴的心思,上一次有这种想法还是很多年前与王言之探讨“阴阳有别,男女尊卑”。
“照您这样说,秦皇汉武如此功劳,也只能说一句‘本分’么?”
“为君之前许是功劳,为君之后皆为分内。”
“可这样说来,能做到本分的君王都没几个。”
“然也。”
“那既然本分都做不到,还不如……”
还不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皇帝君王。
这话没有出口,可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意思。桓玉自觉失言,却见谢衍没有半分不虞之色,甚至温和了些,于是壮了壮胆子继续问:“师叔认为大同教如何?”
前朝末年,士族共治天下,皇室堪比傀儡。百姓与佃农被压得喘不上气,而后以“有田同耕,有钱同使,士庶无别,天下大同”为口号,于江南起义了。
听闻领导者是王家的一位佃农,他带着越来越多愤怒的教众大肆屠戮江南士族。士族常年沉迷吸食五石散,崇尚清谈鄙夷武夫,再加上多为近亲通婚,是以一个个病歪歪毫无还手之力。跑得快的仓皇北上投奔谢家和亲眷,跑得慢的就被杀了个干净。
桓玉最初听说大同教时以为这是一个另类版的太平天国,还颇为惊讶他们能有这样的“大同”思想。不过在听闻他们将杀不完的与士族旁支刺字为奴,鄙弃不愿入教的百姓为“愚民”之后,才发觉他们与其余起义军并没有太大不同。
只是口号更加响亮有理些罢了。
果不其然,桓玉听到师叔冷声道:“一帮打着大义旗号的恶徒罢了。”
桓玉笑道:“既然师叔说‘大义’,那便是认为他们他们的教义有可行之处了?”
谢衍不置可否。
桓玉自觉抓住了挽回无心之言的机会,于是文绉绉地讲了一通以“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固然大同教教义中的世界值得展望,但社会需要一步步过渡,现在的实际情况支撑不了‘大同’的实现”为主要内容的话,在满口之乎者也快要把自己都绕晕的时候,她及时止住了话头,含蓄地表明了“现在这个社会还需要皇帝存在”的结论。
他们并肩而行,迈步时衣角甚至会拂过对方的下摆。桓玉在心中将方才那番话又琢磨了一遍,确认说得颇为合理以及对方应该可以听懂,这才试探着抬起了眼。
然后被逮了个正着。
心中浮起一丝窘迫之意,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捏住了衣衫。桓玉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甚至开始思忖如何应付他后面的追问使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趋于合理,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桓玉只在他眼中瞧见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她不知晓这笑意从何而来,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眼中是怎样的神态。府邸大门近在眼前,他挺拔背影没入其中,只给她留了一句话。
“掌珠。”他道,“你真是个好孩子。”
这个人身上实在有着太多不同寻常之处,让桓玉生出可以随意交谈的感觉,而她却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澄之不清,搅之不浊。桓玉心想,这话还真是衬这位师叔。
*
在满身血腥气的李德迎上来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冷与无处不在的喧嚣又漫了上来。
谢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听到桓玉那些话时,他竟有了久违的如释重负之感。
这感觉新鲜到让他畏惧,于是他尽力将其抛之脑后,问李德:“审出什么来了?”
李德将满是鲜血的手负在身后:“他只交代是来找人。”
按理说不应只审出来这些东西,可他却顾忌手段狠了被这宅子里其他人听去受了惊。谢衍看出他的顾虑,迈入那间关押着故人的柴房,冷淡道:“这院子里有怕这种事的人么?”
李德躬了躬身:“奴才晓得了。”
地上瘫倒的大汉满脸憔悴,十指被寸余的粗针深深贯|穿,在听到脚步声时甚至露出恐惧之色。桌上摊开了一张画像,上头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稚嫩的脸上带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嘲讽与尖锐。
那是他们都想找的人。
谢衍对满地血污视而不见,神色如常地接过何穆递上的仅有白水的茶盏,随后靴底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硬生生将那针又踩进去了几分!
在刺耳的哀嚎声中,他抿了口水,冷声问道:“大张旗鼓来了这么多人,你们真的只是来找人么?”
血气从鼻尖涌入。
他的身体暖了起来。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几欲作呕的痛楚,同血气一般缭绕在心头,沐浴也驱散不开。谢衍习惯性地想在沐浴后去晒晒太阳,暖暖自己被热水浸润后又变凉的躯壳,却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焦糊味。
在那一瞬间,血气便被烟火气驱散了。谢衍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何穆道:“似乎是太傅和玉娘子在膳房研制点心。”
原本干净利落的膳房此时乌烟瘴气——不过不是桓玉搞出来的,而是阿婵弄出来的。
厨中巧手阿婵听闻太傅想寻几道新奇点心给快过忌日的女将祭拜时用,而自家娘子又“恰巧”知晓几道点心菜谱,于是自告奋勇地挽起了袖子。
谁料做菜和做点心是两码事,阿婵铩羽而归,如今桓玉亲自上阵。
裴太傅捋着胡子的手微微颤抖,扬声道:“掌珠,别忙活了,还是让文思去点心铺子里买些寻常的罢……”
桓玉端着白瓷碗碟走了出来:“做成了做成了,都说了您老人家要对我有信心!”
桂花酥被白瓷衬托得格外出挑,裴太傅捋胡子的手平稳了许多,称赞道:“酥皮薄而灿,枣泥红且糯,另有金桂点缀,甚美,甚美。”
桓玉试探着问:“……那您尝尝?”
裴太傅一时默然。
他不由得想起某次他们爷孙俩垂钓江边,年纪还小的桓玉跃跃欲试想要烤鱼,当时烤出来的鱼也是如现在的桂花酥一般金玉其外,可他一咬里头还生得很。
即便他不闻灶间事,也觉得能将鱼烤到外层金黄将要焦糊,里头一丝热气也无是多么奇诡。后来更是发觉,都是做菜,旁人是炉火纯青,桓玉只能烧出一炉一看就尽力过了的灰。
裴太傅面色如常,嘴上却问:“你尝过没有?”
桓玉莫名有些心虚:“……尚未。”
祖孙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闻讯前来的谢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