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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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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胥琸跟着家里一起搬家到花园街306号那天,是盛夏七月的一个下午。
他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艰难地走在被烘烤得冒着热气的柏油路上。
父亲早就将东西搬了过去,却根本没有理会艰难的胥琸。
他就那样忍着疼,慢慢地在大路上挪动着。
那一刻,胥琸想,他的箱子是不是要在地上摩擦燃烧了。
他怎么会那么废物呢!
同龄人在他这个年纪,就算是发育再晚,也是一七几的身高了,有的下巴上可能还有些青茬。
但他不是,他一米六出头,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还因为跳舞摔断了腿。
虽然,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里面的钢板还没有取出来。
之前,胥父说让他去学习跆拳道,也不至于这么不结实,被人推了一下就报废了。
他啊,现在就是小废物。
成绩不行,留了两级,跳舞废了,跆拳道也不能学了。
早知如此,胥父就把他的学费都扣下来住大房子,吃香的喝辣的了。
“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作!今晚弄几个下酒菜,我要带兄弟几个吃饭。”
胥父没理会胥琸的艰难,把人扔在那边,打着电话朝着对方要复查的钱,就没了影子。
“我帮你吧。”
之前在绿化区研究着什么的人突然走了过来,朝着胥琸伸了伸手。
那个穿着一身防护工作服的人,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像胥琸晦暗半生突然照射进来的一束光。
“你就是咱们小区新来的门市住户啊。我是陈柯,在你们楼上住。”
那是胥琸第一次见陈柯,那年,他还差十三天就十五岁了。
2.
陈柯是楼上的大哥哥,大三在读,双修园艺学和农学。
他从小就对植物很感兴趣,从小研究到现在。
他在研究,可不可以给这里的树木搞嫁接。
陈柯说,他们这个小区温度好,采光好,最是适合搞园艺。
所以,他看到了城市发出改造我们的绿化区的布告,也就主动报名了。
陈柯说,他想给树嫁接四季花,那种可以一直盛开,永不败落的花。
因为花会一直开,人会一直在。
陈柯在这里长大,小区里所有人都认识他,觉得他可以。
胥琸也觉得他可以。
他的陈柯哥哥很厉害的,语文数学英语生物,只要是他不会的,陈柯哥哥都会。
陈柯哥哥整个暑假都在外面跑,胥琸只要靠着门市的玻璃门,就可以看到陈柯的身影。
陈柯看到他,也会挥手打招呼。
熟了之后,胥琸会怯生生地问陈柯,可不可以嫁接玫瑰啊。
因为玫瑰代表着爱,他喜欢爱他的妈妈,和他爱的陈柯哥哥。
陈柯笑着说好,他要胥琸等他,等他成功。
胥琸又问,大海那么蓝,我们去沙滩种向日葵好不好,我给陈柯哥哥做小工,不收钱的。
陈柯也会笑着和他背对背坐在树下,然后说好。
胥父醉酒和胥琸的母亲要钱没能要到,看谁心情都不好。
他见胥琸出去给陈柯送矿泉水,直接揪着胥琸的领子往后厨拖。
“你这混账玩意儿,咱们生意做得不好就算了,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你有钱了怎么着!”
胥琸几乎被勒得快要断气了。
他双手去扒开胥父的手,却根本不得自由。
胥琸的衣领被扯开时,刺啦一声,布料就和衣服分离了。
胥琸觉得自己身上一凉,半个胳膊肘都露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搬来了新地方,他被水土喂养了,胥琸看起来比之前高了一些,也没有那么干瘦了。
恰好,胥父的狐朋来喝酒,醉醺醺地就看到了一身雪白的人。
这些个男人不是混子,就是中年离婚的油腻废材。
他瞧见胥琸的脸,借着劝架,一双手就摸了上来。
“老胥,你和孩子计较什么!地上那么脏,可别蹭脏了我们小琸的小胳膊小腿。快来,让四叔给你擦擦。”
男人粗糙的大手在胥琸圆润的肩头蹭来蹭去,搓得胥琸极其厌恶。
他拼了命地向外跑,但是却根本挣扎不得。
“你放开我,你放开!”
闹钟声传来时,胥琸想起他和陈柯的补课约定。
下午三点钟,小店人不多,胥琸可以抱着课本去找陈柯。
那时候,陈柯会对一天的努力进行总结,也可以顾得上胥琸。
闹钟响了很久,被胥父暴躁地摔坏。
“你放开我,别碰我!”
胥琸狠狠地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趁着对方吃痛抽出身来。
胥父见他如此不敬,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狗崽子,你竟然咬你四叔!你个吃里扒外的!”
3.
胥琸被关了小黑屋,很黑很黑的仓房。
胥父各种对着老四道歉,然后将门大力拍上上了锁。
黑暗的环境和难闻的气味把胥琸困在其中,无法逃脱。
眼前是老四那张贪婪充满欲望的脸,耳边是那些人对他的谩骂和嫌弃。
狗崽子。
没有的玩意儿。
赔钱货。
这些话,胥父每天都要对胥琸说上很多遍,打骂也是不在话下。
胥琸选择跳舞,是因为曾经听同龄的孩子说他邋遢,不精致,和他爸爸一样恶心人。
所以,他只要精致了温柔了,和女孩子一样细腻了,就可以有伙伴吗?
可是,当他学习了跳舞之后,他们又说他像个娘们儿,像是要被人那什么一样。
胥琸又不想学习跳舞了。
所以,他走神了,他放弃了,他宁可断腿,也不敢和妈妈说自己的心事。
因为他心事多了,就太麻烦了,妈妈就不想管他了。
虽然在以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来看过他几次。
妈妈说自己有了新的男朋友,还有了新的事业和生活。
妈妈有时候会很累,抱着他说阿琸你真乖真懂事,妈妈真的好喜欢你。
为了让妈妈的喜欢持久,胥琸什么都不敢说。
胥父也会有对他满意的时候。
比如他乖巧地从妈妈那边拿到钱,比如妈妈给他的钱都被胥父拿到手。
在最近和陈柯的接触里,他试探着问陈柯对生活满意吗?
陈柯笑着揉着他的头:“满意,还算满意。毕竟生有所爱,也算无遗憾。我们阿琸在这个年纪要好好学习,珍惜一切,哪怕是苦的,以后也不一定会有同样的味道。”
“阿琸,珍惜现在,因为错过了就不会有了。”
错过了就不会有了。
小黑屋被陈柯用工具撬开时,胥琸哪里都不敢触碰,孤助无援地哭着。
他哭着喊着阿琸以后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在光明照射进小黑屋的瞬间,陈柯朝着胥琸张开了手臂。
在胥琸涌入陈柯怀抱后,陈柯会轻轻吻他的额头。
“阿琸不哭了,不哭了,陈柯哥哥在呢。阿琸,哥哥的毕业设计打算写嫁接,你说陈柯哥哥会不会真的弄出了玫瑰花,以后,你抬眼就都是玫瑰花。”
胥琸望着陈柯认真闪着光芒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阿琸等着,阿琸等着。”
可是,眼前突然又黑了下来,胥琸什么都看不到了。
陈柯的怀抱突然就变得冰凉,像是永远消失于这个世界一样。
“陈柯,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
4.
胥琸念叨着这句话,从床上惊醒坐起的时候,床头柜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借着电子钟屏幕发出的光,胥琸看了看四周,确定这里是他舒适宽敞的卧室。
是他选定的花园街306号。
只不过,这里不是南城,不是故里,是他背井离乡多年后的海城。
胥琸的睡意彻底消失了,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身体从床上下来,来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抱着水杯,他拉开了窗帘,看着凌晨三点多的海城。
天边,已经有橙色的光圈出现,天要亮了。
不知道是多少个在这个时间醒来的清晨了,胥琸发现他越来越睡不着了。
他有些想念陈柯,很想很想。
只是,当拿起手机的时候,他根本不敢拨打那个存在于联系人列表的电话。
胥琸从舒展的状态,变成了抱着头在落地窗前颤抖。
他不敢联系陈柯。
他从来都不敢。
从那年,他看着陈柯崩溃地被陈家老爷子拖下楼,与他擦肩而过就不敢了。
5.
那年,他中考,陈柯大学毕业顺利保研。
本来,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该送点什么给陈柯,他亲自画了贺卡,打算去祝贺陈柯。
可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就听到了父亲的吵闹声。
那种无理取闹的闹,刺耳的声音惹来了左邻右舍。
“你们书香门第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过年带的那个所谓的男同学和他分明有一腿,我看到他俩亲了,还去开房!”
胥父大声喊着,恨不得要全世界都知道陈柯做了什么。
陈家的老爷子从乡下来祝贺孙子保研成功,被这话震得浑身都在抖。
老爷子是乡下中学的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向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是,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忍不住举起手里的拐杖,指着陈柯。
“陈柯,这是真的吗?你是个txl?你喜欢男人?!”
老爷子的声音很是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摔倒一样。
陈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
可是,胥琸还是看到了。
往日对他笑着喊阿琸,还会把他从小黑屋里放出来的陈柯哥哥,此时在低着头哭。
他看到陈柯的眼泪落在了地上,润湿了一片,然后陈柯就握紧拳头抬起头来。
“是,我喜欢阿彦。但我们没有你们想得那么不堪。那天楼下吵闹,我想送他去安静的地方休息,他第二天要去参加编制考试的。”
“别骗人了。陈柯,你就是个变态!你对我们家阿琸图谋不轨多时了吧,他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是你的杰作吧!”
胥父还在嚷嚷着,已经有邻居报警了。
警局里,胥父一个劲拉扯着胥琸让他“承认”所谓的事实。
尽管胥琸知道他如果否定了,一定会遭遇胥父的棍棒。
可是,他的陈柯哥哥没有那么对他。
只是他总会觉得自己很恶心,很脏,和他们骂的那些词语里的样子很相似。
所以,每一次当他发狂地想要去搓掉抠掉自己的烂肉时,陈柯都会拥抱他。
然后,安抚着他的后背说——阿琸,别怕。
如今,他干净得如同天神的陈柯哥哥,也被他染脏了吗?!
是这样吧……
胥琸咬紧牙关说什么也没有发生时,胥父几乎要用眼神把他杀死。
在离开警局的时候,胥琸一直踌躇难安,他想和陈柯说对不起。
可是,陈柯距离他那么远,根本不靠近他。
在胥琸彻底蜕变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
陈柯远远站着,看着胥琸:“阿琸,回去后好好学习,记得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外面很开明,和我们这里不一样的,他们的太阳永远高照,没人会肮脏相对的。”
“阿琸,以后我们可能不会见面了,但是陈柯哥哥还是你最爱的陈柯。”
“阿琸,花期会来的,相信我,春暖花开会来的。”
陈柯说了很多很多,恨不得没有说完,就被陈母像是避开瘟疫一样拉走了。
陈柯没能像往常一样给胥琸一个额头吻安慰他,只是在拉扯间,吻了他的无名指。
“阿琸,可能来不及了,但是做了就永远不后悔。”
与陈柯分开的那天晚上,胥琸拼命逃跑,在大街上不顾一切地奔跑。
胥父因为追打胥琸,还喝了点酒,一时激动过度,从高桥上折过去的时候,胥琸的眼睛好像看不到色彩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的默片。
他好像逃跑成功了。
6.
胥琸考上市里一中了。
其中的功劳总是有陈柯的。
只是,陈柯不在家。
陈家人见他避之不及,甚至都不再是之前亲切温柔的模样了。
门市被胥琸卖了。
他在学校做了三年住宿生,假期就在学校门口三百五一个月的出租屋挤一挤。
他的成绩逐渐变好,但是性格还是那样,沉闷如窒息,毫无波动。
胥琸也有那么一两个朋友,但是是从来不交心的朋友。
朋友很热情,但是胥琸不敢交心。
他总会回到花园街306号去看一看。
他们的早餐店门市换了,变成了花店,不只是卖鲜花,还卖盆栽的那种。
只是,他没有等到陈柯,也没有等到陈家人。
大学入学前的那一天,胥琸再来花园街,陈家已经搬走了。
他望着楼上的方向,还记得陈柯会因为胥父的阻拦给他悄悄用绳子往下顺题册和笔记本的画面。
胥琸没有等到花期,他只是远远地望着,看了好久,直到天黑。
7.
胥琸考上了陈柯一直没有能去的首都里的大学。
他坐上北上的火车,远离了故里。
在临走前,他给陈柯曾经留给他的手机号发了信息。
只是,直到他军训结束也没有得到回应。
后来,他换了号码,但是依然把那个号码存着。
十八岁后,胥琸不再接受母亲的抚养金。
他开始自己摸爬滚打,在食堂做小时工,假期在学校附近发传单做服务员。
他努力学习,拿到了奖学金,拥有了和陈柯一样的东西。
他大三实习,凭借成绩和在外的见识顺利进入一家不小的公司。
大四毕业,他一边攻读专硕,一边工作。
后来,胥琸总算是褪去了原本的样子,不再是那个怯懦的阿琸。
他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和当年的陈柯一样受欢迎。
他身边的人多了,爱慕的眼神总不会少。
可他却总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但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有了坚持的方向。
8.
曾经追求过胥琸的姑娘结婚了,婚礼在一面是向日葵一面是大海的地方拍摄。
胥琸看着画面上的花,亲自驱车前往。
他走在那条来往都是摄影者的大路上,远远地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
分开的那一年,陈柯被家里关押逼迫,后辍学失联,沉溺于海城的这片海。
那是凌晨三点钟,陈柯给胥琸发了短信。
他说,阿琸,就算是全世界都在反对,我会用生命来回应所爱。
陈柯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海之中,任由浪潮将他吞没不曾后悔。
中考结束后的一个傍晚,陈柯载着胥琸去看玫瑰花。
那是陈柯和朋友嫁接出来的品种,已经可以盛开了。
他们隔着无菌窗,认真地欣赏着花朵的色彩。
陈柯与胥琸在一个美好的傍晚接吻,靠近了彼此的心。
“虽然觉得阿琸还小,可是好像也刚刚好。”
是陈柯告诉胥琸,爱不可耻。
爱要勇敢。
那天,陈柯亲吻的人是胥琸,从来是他,一直是他。
他们会在无人处接吻。
陈柯会在胥琸取出钢板后,给他爱的奖励,让他忘却腿上的疼。
他也会偶尔起舞,在陈柯面前转个圈。
陈柯不会嫌弃胥琸,他会说他很棒,说他跳得很好。
陈柯会开始送胥琸玫瑰。
一天一朵,总是别在他的门把上手。
胥琸开始喜欢出门,喜欢开门去接受每天的惊喜。
他好爱好爱那段时光,因为那时候有光。
9.
胥琸的头痛是在凌晨三点钟止住的。
他踏着陈柯为他走出来的路,缓缓朝着深处走去。
海风吹来,将他的刘海卷起,却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在失去陈柯的第十一个年头,胥琸还清了当年被胥父浪费掉的那些钱财给妈妈。
他还存了一笔给陈家父母,以邮寄的方式把卡寄了过去。
妈妈给他打电话时,他笑着说——
妈妈,我好想做他最乖最懂事的阿琸,祝福我吧。
10.
后来。
人们开始唏嘘提起这么一段感情,他们好像也不是那么反感。
花园街的嫁接树好像也活过来了。
而花期也到了。
只是人不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