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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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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英心智专深,根骨天成,修仙得法,必有大成。”
他初上山时,曾听得教导他的宗炼对夙瑶如此说过。
但或许,并非如此。
琼华派里同他一般大的孩童绝少。大都是如怀朔一般,十一二岁才被领上山来,而他的拜师之时,不过七岁。
宗炼是个很好的师父,尽管他未拜于宗炼门下,也得其倾囊相传。
修道,炼剑,那一时年来,他不过学会这两件事。
璇字辈的女弟子中璇玑入门最晚,却是一干弟子里最喜欢跟着他的。初时不耐,他也说过几句重话,却是怀朔,约他谈心。那个印象里总是谨遵礼法,明明年长自己不少,却总是喊着师叔的男子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悲怆这样的情感。怀朔告诉他,璇玑的父母死于瘟疫,她的叔父好不容易捱过病症带着璇玑行至昆仑山下,却不慎遇上妖物。后璇玑虽是被重明长老救下,她的叔父却早已送命。重明长老忧心璇玑年龄尚幼,禁不住刺激,便施法封住了她的记忆。而璇玑这般粘着他,多半是因为她那死去的叔父名字里也有个英字。虽说记忆被封,但璇玑,似乎将她对叔父的感情托在了他的身上。
那之后,他便不再因璇玑道法不精惹来麻烦而斥责于她。其实璇玑之事他也略有耳闻,却半点未放在心上。直到那时,他才惊觉,除却修道,他,再无所长。
救下天河菱纱之事非为偶然,他已在巢湖之畔寻那妖物四日有余。
回想起当时略有起伏的心境,这初见,着实称不上幸甚。
后来在爱昆仑山下再遇之时,他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外出三旬有余,却未能采得足够矿石,这已够让他心烦了。还有那落下多日的修习,他着实有些倦了。
也许那时候就意识到了,被修道炼剑充斥着的生活,连他自己,都隐隐生出了不耐。
当得知天河拜入琼华的时候,他还真有些惊讶。那个连试炼都不明白,傻站着给雷劈的小子,竟然也同怀朔一般,叫他师叔。
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容易因天河的事而生气。天河是望舒的主人,那么即便宝剑蒙尘,也与他,无甚干系才对。为什么,会气得拂袖而去。
其实天河,是个很难令人真正对他生出怒气的人。赤子之心,也许这四字,才能形容他给人的感觉。但他终究气不过,研习炼剑之术多年,他自然清楚,铸成望舒这般宝剑,要费得多少心血。天河对待望舒的随意,就好象对他这多年所学的否定。不经意间的,灰飞烟灭。他无法,忍受这种心情。
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渐渐明白。很多事,不是执着,就一定能保全。天道之下,他们,终究与蝼蚁无异。
入月牙村,求水灵珠未成;误闯禁地,却偶识玄霄,而后,便是替玄霄寻三寒器。
蓦然发觉,原来一日之内,竟可有这诸般事物可寻可作。他记得天河一声声雀跃的喊着玄霄大哥,也记得即墨水畔的花灯,还有那凤凰花的花精。尤想在即墨海边,那一轮辉月朗照,他许下的诺言。
“承君一诺,必守终身。”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用何种心情许下这话,当年,他亦不过是个朗朗少年,何曾想到,这一生有多长,那一生,又是如何短促。
再见面时,他们却已决意弃琼华而。换上了草皮布革的天河仿佛一瞬间笼在了阳光里。与他终日触摸的矿石截然不同。菱纱换上了火红的软甲,而梦璃却不知去了何处。
琼华遭劫,他本是希望他们避开的。可天河径自冲上卷云台,被结界所伤,他又能如何不管。
闯不周山,入地府。这一切听起来多荒谬,可他竟然去了。为了梦璃为了天河,也为了,他自己。十一载修仙寻道,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能为自己而活着的平静。
天河的父亲,纵然容貌酷似,却是全然不同的。
天河,是那纯净得通透,完全不曾浸染过的山泉;而云天青,却更像是大海,历经苍茫,最终,复又归于平淡。
而他跳脱而轻扬的眼角,纵然会因往事而稍稍压抑,却是与天河迥然不同。
而他在那转轮镜台前却是茫然不知所往。记忆中爹娘的面孔已经十分模糊了。而这么许久未闻音讯,他二人,想必已坠轮回。宗炼师叔一生淡然,唯一放不下的心结便只有玄霄。但是他已去近十年,也是不会在阴间逗留的。毕竟,如云天青这般,守着一世的执念苦苦相候,却是极少的。
若亡去,便是终结,来世,复又是新的人生。但是,或许他百年之后也会在这里等等天河他们。再重逢一次,然后,轮回,忘劫。
再后来,便是从玄霄梦中所见之景。
那一刻的打击,宛若轰然崩摧的山峦巨岩。
他信了十一年,行了十一年,奉了十一年,竟然,不过是一群人的痴心执念,还害了这梦貘一族。
恍惚间回到卷云台,他还想问掌门一句。
成仙真的这般重要?哪怕毁去他人修行,强占他人家园,也不惜一切。
他自幼修行,自知这修习中的苦楚煎熬。妖虽比人修道易些,却仍长路漫漫。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想否定曾经的一切,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直到怀朔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心智专深,这是多大的一个笑话。
他若心智专深,便不会是非不分,善恶不辨!更不会害怀朔为救他而死。
他为什么不能早日明白,为什么不曾痛下决心,非要到有人死去,才这般“幡然悔悟”?!
琼华之错也不能阻。但梦璃离开后天河越来越黯淡的神情却让他心中揪痛。彼时他们纵剑云霄,欢谈畅议,这不过数日之间,怎落得自各一方。菱纱的寒毒,却又是无解。他如何不悲怆,如何不痛惜。
玄霄的癫狂似魔,村民的生死之系,还有菱纱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他知道天河一日比一日痛苦,却束手无策,他已竭尽全力。却仍是,什么也帮不上。他定会陪着天河去闯琼华,但玄霄的执念,又岂是他们可以动摇的。
卷云台上,他听得玄霄的斥责喝问,却终是无言以对。若是未曾预见天河,若是换作是他,也许他会同玄霄一般。不顾苍生,不进丝情。
最后一刻的峰回路转,九天玄女不过扬手之间,他众人已无半点招架之力。
天道!
难道仙人心中便只有天道,天下苍生,世间万灵,于他们来说,不过楼一。
他已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唯有天河还在一味的质问,坚持。
他第一次这么羡慕这人。也唯有这般赤子之心,才得如今际遇吧。
天火坠,琼华落。这盛极百年的修仙之门,临了,却祸害了一方百姓。
他要拿什么去复兴琼华,又如何告诉往日的师兄师弟,这琼华曾犯下的罪。
再般醒来,天河的眼睛却看不见了。而他自己,一夜白头。
他与天河菱沙一道回了青峦峰。除了这里,他便是再无去处,天下之大,他竟找不到一丝容膝之地。
天河的身子虚弱了月余,菱纱的畏寒之症也越来越重。他们三人,一个瞎子,一个白头,一个寒骨。当真好笑。
他山上山下的来回走动,三人里只余他一人尚还健康。其实琼华坠落那天他亦受了内伤,但比起天河跟菱纱,却不算的什么了。
天河好了没多久,菱纱就撑不住了。他们来不及去寻阴阳双阙,菱纱的底子比起当年夙玉师叔又差了许多。自然,是来不及了。
菱纱清醒的最后一个月里,与天河成了亲。他为他们寻来了嫁衣正服,也只有他,为他们正婚行礼祝酒。那粲然若火的红裳,映入眼里,却透着刺骨严寒。
菱纱走的时候,他跟天河都守在她的身边。
“小紫英……天河……就麻烦你了……”
菱纱望着他的白发,原已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薄薄的光亮。她略微转过头去,对着天河,那话音里恶狠狠的,似乎是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样子。
最后她累了,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听得那细微的呼吸,终是,断了。
天河立在一旁,似乎忘记了言语。他努力的瞪着眼睛,好像想看看菱纱。那曾经透彻的眼睛,如今,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了。
“天河,菱纱是笑着的。”
他开口,努力地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
“生尽欢,死无憾。天河,菱纱她,已无憾了。”
他不敢去看天河,菱纱的确在笑,但那笑却是那般凄凉。眼角的泪不曾落下,他却看得清楚。菱纱最后的那一句话,未能说出口的,那一句话。
天河,我们的喜欢,是不同的。
他不愿意告诉天河。不是天河不爱,他只是,不明白,不懂得。
他希望天河仍是原来的天河,所以,他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