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日星辰录》陌上僧

12、第11章 前世伽蓝雨

　　【011】前世伽蓝雨，现世小情侣：一对儿当代小盆友的，有聊生活碎碎片。

　　七月的戈壁滩，空气在蒸腾中习惯性脑残地抖动，阳光肆无忌惮地灼烧着赤果果的大地。除去湛湛青天还可以满足少许有关清凉的可怜幻想，就只剩下满目亮晃晃耀眼的大片旷野。
　　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班情节狗血的小成本古装戏里，那些华丽丽且劣质而鲜艳的化纤衣裙，塑料镀金镶嵌玻璃彩珠的皇冠首饰，简直可以闪瞎一水儿黑黑粉粉及路人的钛合金美瞳眼。

　　然而，就在这连一株绿草都难得一见的荒原上，居然有一撮米粒儿般大小的淡青色野花，挤在一垛烽燧堡那颓垣断壁的缝隙里，坚韧而机智地躲过了毒辣日头，冥顽地笑看眼前这般，荒芜满眼，红尘如烟。
　　据说，这是一种俗称“死不了”的野花，即便在白天因为暴晒而枯死，经历一夜的风尘，再吸食朝露之后，仍能顽强地复活在次日的原野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或一堵残破的土墙，甚至是一株枯朽的老树，就足以容它栖身繁衍，躲避风霜与酷日，生生不息地顽强着活下去。

　　死不了，一个直白随意又质朴贴切的名号，难道就是指这种小花“死而不了”的意思吗？究竟是怎样奇异的宿命，让你们如此眷恋凡世、不舍红尘？一次又一次地复活于悲苦人间？

　　一枚拖着长长尘雾的小黑点，在茫茫无边的沙海旷野里，孤独而执着地移动着，颠簸着，终于激活了这千百年来一贯死气沉沉的凝固画面，带来了一丝鲜活的生气。

　　石琉驾驶着心爱的四驱越野车，没头没脑地行驶而来，一脸麻木冷酷的表情显得略傻，但拽拽得很是装蒜。
　　这一回，他的内心是极其严肃认真的，那决绝冰冷的表情似乎不容旁人有一丝半点调笑。往好说，他的举动显得：很纯粹、很坚毅、很无畏；往贬处说，这真是一个挺二的冲动行为。

　　因为他不是来旅游的，也不是来探险的，更不是来猎奇寻宝的，他是来这里——对不起，此时此刻不得不爆个粗口哈——找死的！

　　每当有人摊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时，常会有一两个充满智慧的旁观者，出来冷静地解释说：在一个非常对的日子和一个非常对的地方，你遇到的也可能不是“缘分”，而是“在劫难逃”！这，就是命。
　　这话是不是听上去挺耳熟的？
　　貌似很残酷、冷血、现实、无奈，不过，对某些人来说，真的超级精准。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似乎或有意或无意地，跟石琉专门提到过，怎么会这么巧？
　　可惜石琉当时完全没上心，只当是在瞎扯。现在才回想起来，真是令他佩服到不寒而栗，那一对儿怪异又奇葩祖孙，简直就是未卜先知、一语成谶的神奇存在啊！
　　会不会，真的就是来点拨、导引、度化自己的神仙呢？每次一细想，石琉必会头疼欲裂，直叫生不如死。

　　这件奇异的怪事，还要从一个生日说起。
　　记得那还是数月前的事儿，初夏的某个平淡无聊的周末，正值石琉的女友眉芯同学生日。就在当天的傍晚时分，或许正是因为这句话的暗示，他们俩忽然间就莫名其妙地闹了个分手。

　　“琉子，你看看我今儿这身衣裙混搭得怎样？”女朋友眉芯，某中型网游公司的小出纳，身形稍显清瘦，姿色平平无奇，性格简单直白，情绪波动无稽。日常说话做事以粗线条为主，偶尔间也能头脑清奇一下，抖个小机灵什么的。半年前网上吵架结识的，目前发展还算顺利。

　　石琉暗自腹诽：眉子必定是属四的，除了二还是二，没心没肺却也没烦忧，多半会长寿。除了有些话痨、贪吃、嗜睡、好色、自恋以外，其余大的方面还是蛮好的，比如三观就很正。在线上跟人争论吵嘴的时候，他俩曾经属于同一阵营，就这么结为了盟友。
　　最满意是会照顾人，做得一手好菜，煲汤是一绝，这让那些小缺点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如果真能走到婚姻那一步的话，她做个热爱生活的当家主母，绝对是可以的。

　　关键的问题出在石琉自身，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他一向恐婚，对于自己能否做个好丈夫，能否一直对眉芯小盆友容忍到底，能否担当起一家之长的责任，接受一个有小孩子掺和其中，每天都鸡飞狗跳、茶米油盐的小家庭，缺乏必要的接纳准备和维持信心。

　　特别是，每每看到周围的已婚同事们，无论男女老少，几乎天天都在牢骚中，苦命挣扎。

　　男人总抱怨，老婆管得紧，在家没自由、没地位、没尊严，曾经的温柔懂事、小鸟依人，都特么是捕猎的假象。你们这些坑外的单身狗多自在啊、多爽啊！好好珍惜一个人的日子吧，婚姻就是个美丽的错误。
　　女人也抱怨，老公没担当，不照管孩子，不分担家务，婚前的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鬼话。所以呢，女人们还是一定要自强、自立，只能靠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那就十分奇怪了，既然夫妻双方都这般不如意，为什么还有大批的新人，如此义无反顾，情愿奋不顾身地，一个个跳进婚姻的火坑，走入爱情的坟墓，困于人生的围城？这是不是傻？

　　石琉找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又抵挡不住大龄单身的社会压力，这便纠结了N多年。因此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的出生日期是不是被老妈搞错了，本该是具有选择障碍症的天秤座，而不是目标单纯明确的射手座才对。一个结婚证，就把他纠结成三十好几的“齐天大剩”了。

　　眉芯摆出车模各种妖娆的剖丝，大秀刚刚自某宝淘换来的几套打折衣裙的重新排列组合，美颜自拍加屁图，一气呵成，乐此不疲。每次发圈秀，都使得其对自己的魅力指数信心倍增。

　　“嗯，还不错哦！”石琉深深低着头回答得：态度诚恳、语气果断，而且最为关键的是：适时。
　　划重点，对这一时长分寸的掌控，是求生欲增强的应激反应，对于维持世界和平很重要。

　　历史的悲惨教训告诉过他：对于眉子提问的应答，不能太迅速，因为迅速，会显得草率，不够严肃用心；但也不能过分犹豫，因为犹豫，更会显得是被迫的勉强回答，或者根本就是，漫不经意，不走心。

　　这些都是结交女友中，讨好对方的大忌。故每次回复女友的提问，时机一定要拿捏到位，这是每个劳模BF在经历了千百次拳脚相加，无数次噪音骚扰的锤炼之后，还能自保无恙、全身而退所必需的，暖男常备修养，也是国标男友最基本的专业素质。

　　其实，也不是石琉自认怂贱圆滑，只是向来不好生事，一直信奉温良恭敬谦让的大原则。他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没有言语冲突，才能关系进步。毕竟嘛：保证大和谐，才是硬道理。因此，他将众多网友力推的这个婚前交往绝招应用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果然是百试不爽。

　　“好吧，算你有眼光。”眉芯童鞋对男友的回答似乎比较满意了，继而又俯身耐心追问，“琉子，您知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远吗？” 女友小脸儿笑得，明显是一脸狡黠鬼祟。

　　“嗯，是永远吗？或者同床异梦、天人永隔？”石琉的眼神从手机屏幕上抬高了半秒钟，抛出几个选择性答案，将球踢还给对方，然后继续用目光扫屏。
　　“错！”女友陡然提高分贝，“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在与你交流，你却一直看天天头条！”

　　“不是天天头条，是三联中读。”临危保命的石琉自适应地扬起头，及时纠正怠慢态度，同时表现出真心的惊叹，“哇！必须为今儿的搭配怒赞一个。十分有情调有创意，不错不错，清咖并怀旧，既有爱，又不失品位，你的混搭就是好看！”

　　女友拥有一副，略微发育不良的平民小身板儿，属于贪吃不胖型的，招白眼拉仇恨身材，极匹配今儿这套萝莉少女短裙装，正是所谓的：既不引人注目地迷人，又迷人得不引人注目。

　　“切，又在应付谁呢你！”女友大发小脾气，“明明说好陪我过生日，可你看我的时间，总共加起来，还不如看你手机屏幕的一半儿多。你说，这是不是很欠扁？”眉芯佯装伸出手，做势欲实施她的独门虐技：秀爱虐狗十八掐。

　　“我错了！等我看完这个关键桥段，其余时间都归您摆布。”石琉还在用手指熟练滑屏，沉浸于《生死疲劳》里西门闹大黑驴和韩花花姐的爆笑煽情中，欢乐情节让他看得欲罢不能，早就忘记网友们的九大约会秘笈，没留神凶险随时在侧。

　　石琉的面部表情，被手机的荧光映得明亮生动、傻笑灿然。
　　而女友的脸色，却已变得越来越晦暗，由阴沉渐入扭曲……

　　那是数月前的一个很奇特的夜晚，后来，他俩就在有意无意中遇到了一些挺极品的怪人，和一堆不靠谱的琐事儿。现在细想起来，就好像所有人都在演戏一样，将他们俩一步一步地，推向BE悲剧结尾的边缘，可惜当时是真的没在意那些细节，完全是被命运牵着，走向深渊。

　　石琉忽觉世事果然奇妙，貌似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不论缘分，还是劫数，甚至于生死。表象无关，内在勾连，貌似偶然，实则必然。
　　信不信由你，反正他是在荒漠里，这个最孤寂、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猛然一念之间，就从一个最纯粹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彻底地相信了“宿命”这个消极而又烂俗的古老概念。

　　要说，现实中有很多根本理解不了，或解释不通的事情，一旦用了“这都是命”几个字，就立马变得豁然开朗了，那些堆叠、缠绕的迷惑、纠结会迅速变得迎刃而解，是不是很神奇？
　　似乎，“命”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终极答案。不论真假，反正相信命运，往往会让一个被困于苦恼的人，突然开窍，变得释然，轻松自在很多，那么真假就不再重要。

　　石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面表情木然地开着车，一面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当天晚上的那一连串，很怪异的场景，寻求着这些事情之间每一丝的逻辑关联，以及每一分的因果使然。

　　星盟国际影院那前卫现代、时尚气派的，大玻璃自动门外面，那夜似乎突然间人潮涌动。
　　人流有的热情洋溢，有的无痛无感，那是个暑期档国产新片：《酒仙大传奇》的首映礼。可能由于投资方预告宣传做得到位给力吧？导致大量观众踊跃参与，各大院线皆异常火爆。
　　据说，票在一周前就被预订一空。这种抢购三分钱大白菜的观影热情，已然许久未见了。特别对于一部纯正的国产片，无异于一针强心剂，使得低迷很久的影片市场，从此亢奋起来。

　　石琉特意匀出了一个周末的时间，陪着眉芯来凑热闹，因为那天又恰好赶上眉子的生日。前面的对话，是他们在冰淇淋店里逗咳嗽玩的。仿佛是以一种无聊，排解另一种无聊的习惯，以前他俩经常这么斗嘴，但谁也没当过真。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舌战群儒，才被眉芯相中的吧。

　　在IQQ冰淇淋店里坐着等待电影开场的，大都是小情侣。因为这里低调而古朴的装潢，定位在小资兼小贵，非常适合于手头略微宽裕一些，又好讲个情怀格调、文化品味的小白领，谈情说爱、大献殷勤，或者谈天说地、互刷好感，既显得有品质、有眼光，又有暧昧的调调。

　　低沉舒缓的背景音乐，正循环着人们所熟悉的周董版《伽蓝雨》，衬出店主大人的水准。博古架上，随意地堆放这发黄的字画和线装版做旧书籍。再看本店那中西合璧的装饰与档次，恰就是：低调掩不住的傲娇，复古反衬出的怀旧。

　　《伽蓝雨》词曲凄清，恰与墙壁上那些禅意肃然的写意水墨画相互映衬，显得非常契合。
　　果然是个有思想、有性情，兼有行动力的商家，敢于进来消费的也大都是中招的都市文化人。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有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
　　雨纷纷，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
　　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伽蓝寺听雨声盼：永恒……”

　　这是一个南北朝时期关于守候的故事，词曲唱俱佳。空灵清寂的曲调，悲凉落寞的唱腔，让玻璃门外喧嚣热闹的广场，与这间幽静高冷的小店内部，虽一门之隔却恍如置于异度时空。

　　细雨、衰草、孤城，
　　寺庙、古佛、青灯。
　　故里、颓垣、笛声，
　　石板、一生、枯等。
　　关于女子、将军、老僧的凄美故事，同样感动着千百年后的世人，数千年不变的依然是：情感与人性。

　　冷饮店里面，懵懂的小情侣们安静地沉浸在那前世的纠葛里，仿佛感同身受、思绪万千。严肃着一张张青春肆意的嫩脸，怀揣着一颗颗古朴苍凉的老心，为歌曲里那些人为臆造出的：落寞和悲情，执着和永恒，所深深感动、浅浅伤怀着，似乎自己已经历尽了人世百年的沧桑，看破了红尘如烟，看透了生命的真相。
　　其实，最多也不过才活了几十年而已，像石琉这样的小金领，已经算是很成熟的男士了。

　　不过很显然，麻木迟钝的眉芯小朋友，像是这个“世外桃源”里唯一的一枚例外的桃核。

　　她无关痛痒地埋头苦干，吃干净了一整条蓝莓香蕉海盗船，这才心满意足地腾出闲功夫，与一直沉浸于手机的男友斗嘴，完全不能理会一干旁人那忧心沉重、怆然而涕下的复古情怀。

　　于是很自然地，他们俩招徕了一些倨傲加鄙视的白眼：这没品的壕姐儿干嘛的？真扫兴，让人倒胃口。对面那位老帅哥儿看上去好没脸，难怪不敢抬头，恐怕也是丢人丢到没眼看了，怪可怜见的，这一对真的挺悲催！

　　仿佛是一盅小火慢炖了十个小时之久的，枸杞桂花桃胶银耳莲子羹里飘进的一片鲜嫩嫰、脆生生、绿莹莹的香菜叶子，美得不伦不类，香得雅俗共赏，却完全不是那原本该有的滋味。

　　然而，咱们的眉芯依旧穿鞋走路、我行我素，有心没肺、独自陶醉。
　　倒是石琉感觉脊背发热，很有些无地自容。这才埋首于阅读，假装与她没多少关系似的，一个劲儿地专心沉默于手机上的小说情节。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