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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曲 锦瑟(下) ...

  •   闲歌第一曲锦瑟(下)

      那妖怪从背后悬到了跟前,依旧盘膝撑着下巴,庸庸懒懒着批评她忒无趣:当了这么多年术士竟还不知妖有多讨厌人肉味,软塌塌又没嚼劲,嚼块腊都比嚼她来得强些。顿了顿,又问,当真不记得我了?
      那边紧了紧棉巾,回:当真!

      “啧……”妖怪作蹙眉状,又问:“可知今夕何年?”
      “自然!鹿铭三十五年。”

      妖精眸子一亮,击掌,“是了!如此说来当年那位拔毛的定是你的曾曾曾曾……曾祖母!你跟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怪我瞧着这么真切!”

      屏幽心中“切”了一声,斜视:“在下何德何能!竟能和我曾曾曾曾……曾祖母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妖精挑了嘴角,一双湛蓝的眼睛弯得颇为好看。见那丫头嗤之以鼻,又怕又怒,明明是近在眼前的鲜活颜色,却觉得像被隔在了路的另一端。那路斑斓如三千界,却不知通向何方,心中明了是定要向前走的。但觉抬手间草长莺飞,落红满径。路上有新人故友往来如流水席,间或驻足,交谈几句,将那容颜看了仔细,又迈步继续走着。

      她巧笑相盼,伸出食指一弹,那浴桶里便飞起几条水流“哗啦啦”直往屏幽脸上浇去,那边来不及闭嘴,狠呛了几口,甚悲愤。得逞之妖又故技重施,悠哉道:“当年你曾曾曾曾……曾祖母甚泼辣,有次凑巧逮到了我那酷爱捣蛋的小外甥,二话不说便把他那身毛拔了个精光,弄得他整个吓丢了魂,软着腿又死命逃跑,那情景看着着实让人喷饭。好久没那么乐了,故记得尤其清楚,断不会认错的。”

      那边又中了几次招,更忿,复把棉巾紧了紧,颇不自在:“你这妖怪是寂寞了么?要杀便杀,倒同我闲话家常做甚!”

      对面看她脸颊边红云骤起,便依旧孜孜不倦地盯着某处,好似郊游赏花,又瞟了瞟如芒刺在背的小姑娘,满足地打了个哈欠,道:“你这是求我别让你死在浴桶里的态度么?就算你曾曾曾曾……曾祖母见了老身还得恭敬地唤一声‘纶云大人’呢。”
      “馆运?”
      “纶云。”
      “管韵?”
      “纶云!”
      “……你老家哪里的?”
      “山东。”
      “……”

      一人一妖沉默了一阵,纶云盯着那几寸肌肤入神,叹了口气。屏幽只觉阴风徐徐,那气息似条小蛇顺着水钻进皮肤,掌不住打了个喷嚏,那边正巧也同时开口:“小娘子,你真没发觉那只蜘蛛在你胸前来来回回爬了半个时辰么……”

      一阵惊呼!

      屏幽低头果见有蜘蛛爬得不亦乐乎,头皮发麻忙掸掉,却不小心把棉布都一同掸了去,春光乍现。
      纶云却熟视无睹,敛了笑,摇摇头,站直了浮在空中,腕上的银铃随之一动,清脆可人。一身白衣绣了羽毛暗纹,竟似要悠悠飘落的样子。
      斗室莫名急暗,似有妖气正从四面薄墙窄窗中渗透进来,吞了春日温度,屏幽瞧见自己呵出的尽是白气,顿感不安。一抬头却撞上那冷冰冰的蓝眸,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澄亮如雨后青空,却在一片灰暗中分外渗人。屏幽被遏得乱了呼吸,正等她一掌挥下,那妖却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这把老骨头今天总算是松动松动了,转身欲走。
      这回屏幽愈发呆了,“……你……就这么走了?”
      “是啊。”
      “不杀我?”
      “为何要杀你?”
      “可是你刚才跟那姑娘……那啥……”
      “那又如何?”
      “那你现在就这么走了?”
      “难不成小娘子想让我留宿一宿?”
      “不用了谢谢!”

      纶云往前踏了两步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了,屏幽呆看着这明亮暖和又空荡荡的房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又忽然想起一事,遂紧张地低头打量……

      谁知耳边声音大作:“明日未时在别洞天,有件你曾曾曾曾曾祖母的东西送你,你不来,我便要你死得坦诚。另外,你那两块小塌饼,我瞧着形状还是不错的,委实不用太过悲戚。”
      ……

      只听得屋外响起钟声三下,惊起一滩乌鸦嘎嘎。

      次日阴天,云波绵,裹层山,云雾缭绕尘如烟。
      屏幽一路骂咧过去。
      别洞天乃是信南山顶一处洞窟,藏于峭壁之内。信南山极高,山势险峻,虽能不时御剑而行,却也是爬得颇为艰辛,至山顶时已是满头大汗。
      只见山顶冬雪犹未消融,小潭边几株梅花开得正旺。一想自己这么一出倒像是踏雪寻梅,甚为风雅,然而转头便瞧见不甚风雅的纶云躺在松枝上乘凉。

      纶云抬起眼皮懒懒道:“看来小娘子亦是守信之人,这东西便送你了。”遂变出一件物什丢了过去。
      屏幽接过来一瞧,却是一串银铃,雕着细细的新月流云、梅花弄影,煞是好看。
      因她是个孤儿,平日里虽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然而心中仍渴慕能有位血浓于水的亲人时刻惦着。想似乎纶云口中的曾曾曾曾……曾祖母确有其人,不由得心底暖了一层。

      纶云见她素服花下,低头摩挲,眉展眼舒,笑得如沐春风,忽觉今年的风光便是一朝看尽了。便也一扫恹恹心情,瞧得欢喜。

      屏幽心里略有些感激,但想起师父说的妖魔最擅魅惑人心之道,又踌躇起来。妖怪祸害一方的事情她自然是见过不少,然而有些重情重性的她也遇见过,又因性子淡,也不执著于甚是非善恶,所以始终觉得这妖同人一样,并不能一棍子打死。
      纶云知她必是在思想斗争,便道:“你我殊途,我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况且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今日给了你这东西,他日必定要讨回些其他东西。”

      师父又说,妖精大多锱铢必报,得寸进尺。一个月后,她便深深体会到老人家的智慧当真是岁岁年年中积累起来的,而妖精的性情当真是在岁岁年年中扭曲起来的。

      纶云拉她去票了几回戏,踢了几次馆,吃了几顿霸王餐,闲来教她变个小戏法,这闲云野鹤间法术倒是日益精进了……她觉得这妖怪总是懒懒的,倒并非不喜形于色,只是你当她在瞌睡时,她却能把新出炉的唱词记得一个不差;你当她眼睛放光兴高采烈时,她却兴致寥寥。对飞仙之事似乎也无甚兴趣……总而言之,她倒觉得她不像妖,却像个地地道道的人,而且是个颜如舜华,能让她安心的美人。

      纶云口口声声说“殊途”,却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与她“同归”——同看星沉碧落,远水孤云;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冬日寒声碎,看春日花飞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日子过得忒逍遥了,便恨不得把一天拆成两天用,无奈流光飞舞,人拦不住,妖拦不住,就算是人妖也拦不住。屏幽这一飞舞便从二八舞到了双十年华。

      鹿铭三十九年,皇帝驾崩,八贤王登基,称华倾帝,改国号含元。废苛捐杂税,改三部六省,励农耕商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纶云与屏幽亦是玩得风调雨顺,妖泰人安。

      含元五年,有西域僧人觐见天子,深得帝心,遂大兴佛教。一时国民皆信佛,各处庙宇香客络绎,香火鼎盛。次年,出“南城案”,挑起宗教纷争不断,最终以修真门派的惨败而告终。树倒猢狲散,一时修真之人人人自危。
      信南山亦不例外,从年初开始师兄姐妹们走的走,散的散,门庭冷落,屏幽闲得慌,骂纶云亦跟那帮见风使舵的人一样无情无义,久不露脸,待下次见到她时不定是老态龙钟半只脚踏进棺材了的人了,到时看她还怎么厚着脸皮说那句“别来无恙”!

      却不知此时纶云正倚在树上看那她嬉笑怒骂,却像看着一个陌路人。一旁红衣女子抱胸而立,瑰姿冶丽。

      四月初三,蛇冲日;日破,路空,勾陈;诸事不宜。

      屏幽从山下打酒回来,只听远处传来禽鸟振翅之声,轰然贯耳,云横天,风乍起,树海一片飞沙走石,似要被连根掀起。那飓风卷着残云,不一会儿便消失无踪。
      屏幽顿生疑窦,一路小跑上山,途中却未碰到半个同门,连打扫石阶的都没了影,心中一紧,酒瓶脱手,碎了一地。

      待狂奔至山门时,便见那虚掩着的门后躺着折了颈的小师弟,胸口的窟窿里冒着血,血积在身下,将他浸在那里。
      她头脑空白地推开门,锈腥扑面,夕照如残血,刀剑如碑。纶云立在一滩血潭边,目光空洞,朔朔烈风翻起那长长的广袖,如白翼振翅欲飞。

      她脚边躺着被挖了心的同门,三十二位同门,三十二具尸体,还有一具,是被她提在手里的师父。
      师父的血滴到青石砖上,啪嗒,啪嗒……沿着青砖拼接的缝隙,同众人的血汇到了一处。
      她提起剑,朝纶云疾刺过去。

      一剑穿心。

      纶云没动一步,任她一剑刺入,没至剑柄。

      血映着洁白的衣裳,扎了屏幽的眼,她瞪着纶云,瞧见她瞳中黯淡的蓝。
      心似刀绞,欲拔,却被纶云狠握住手,那力道似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她握着屏幽的手把剑一寸一寸地抽出,剑身如被烈火熔铸,一寸一寸地灼红,屏幽听得纶云心口血肉撕裂的声音,手掌被灼得血肉模糊。剑尖一离身,尽化成灰。

      屏幽似失了全身力气,颓然跪倒在地,慢慢抱住师父。

      这一剑,着实让纶云重新领受了久未尝过的痛楚与寒意,低头见屏幽木然抱着师父尸体,咬得嘴角淌血,却是半滴眼泪也无。

      心念一动,低声道:“你们的皇帝作王爷时,心病难除,叫你们给诓了一回。现今他过河拆桥除了你们,洗了耻辱,也算是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顿了顿,“你们诛了多少鬼魅妖怪,如今也算死得其所……天道轮回……”

      那人置若罔闻,仍是面色苍白地紧抱着师父,似丢了三魂六魄。
      纶云蹙眉,一掌把她打昏,安置在了半山一处石洞中。

      复回到山门,尸体遍地,血沃衰草。纶云苦笑,一挥手,刹那火光冲天,将信南山修真派付之一炬。
      屏幽从此再无音讯。

      含元二十一年,华倾帝于东郊游猎时坠马,三日后不治而亡,株连者众。
      有传华倾帝乃真龙转世,受皇天庇佑,妖不能近他十步之内。
      然妖不能近,人却能近。
      皇帝驾崩,四方诸侯纷争不断,天下大乱。

      次年,屏幽在故地重遇纶云,正是雨断云收后。

      纶云仍是悬在半空,托腮盘膝而坐,白衣玉带,耀若春华,懒懒一笑:
      “小娘子,别来无恙?”

      那边坦然:“已修得长生不老之法,自然无恙。”

      “长生不老之法岂是短短几年能修得的,莫非你……”

      屏幽笑而不答,举剑相迎。

      “你可知我是何时知道你为蛊雕的?”
      “不知。”
      “何时杀了那皇帝?”
      “不知。”
      “何时知道你那套说辞是一派谎话?何时知道我那些同门的心是被你给吃了的?”
      “……”
      “你又可知今夕是何年了?”
      “弹指一挥间,又怎会在乎今夕何年。”

      屏幽虚砍一剑,退了两步。

      “你那套临阵磨枪的东西连糊弄孩童都嫌太假,我却信了。”
      我信你不是凶手,信我能为师父同门报仇,然后再能见你对我笑得温柔。

      “浮华掠影,你终究还是未能看破。”

      “我们这等肉眼凡胎自然比不得你们能看破”,屏幽踏了迷踪步近她两尺,纶云出掌欲推,却被屏幽一个擒拿手反握住,拖向剑柄,双手用力握住往自己胸口疾刺——一剑穿心。

      纶云怔怔地瞪着她,屏幽血如泉涌,却一副占了上风的样子,恍然间又成了几十年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得意小丫头。

      “我诛妖,你杀人,当年我刺你一剑,现在我还你。你以前说过我们诛妖甚多,算死得其所。如今我连皇帝也杀,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种下场横竖还是我占了便宜”,说着又将剑刺深了几分,“……你以前说人妖殊途,你是妖,要修行,如今我便也成妖,助你修行。如此不念血海深仇,以德报怨,可算看破……?”

      纶云被牢牢按着手,血滴上了白衣裳,如梅映雪,却是恍然间回到了那个午后——豆蔻少女素衣花下,眉展眼舒,那一笑便让她将一年的风景都看尽了。

      那时她想对她说你们当真以为信南山有仙界庇佑?那只是她的妖彰而已。
      想对她说她知天劫将近,为抵得了三道天雷便要吃人心。修真之人诛妖炼丹,自然比普通人更能增加修行。
      亦想对她说:人妖殊途,途中浮花掠影,愿你终能看破。

      然而她却告诉她,自己本是无根之萍,飘蓬随风,无论身在何方,若有故友一句“别来无恙”,也算此生无憾了。

      待见到她悲痛欲绝提剑相向,心中一动,终于明白,所谓天劫并非三道天闪,而是一世情劫。

      她念诀,手心便如三昧真火,把剑身一寸寸烧红,玄铁被灼透,通体金红华彩,如日之升。
      至屏幽肉身,火舌出,须臾间将她烧为灰烬,随风而散,只余一颗金丹浮于掌心,五色流转。

      ——本篇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曲 锦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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