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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特例 ...

  •   第二天温绪之打开门时朝阳才升,镜海上波漾金色。他拢了把外衫,就见院门外站着那位墨袍银铃的少年。
      墨沉霜看到他出来,先露了笑,道:“温先生早!”
      昨晚他没久留,日一落就告辞了,温绪之客气地请他一起用晚膳,他也没留,今天却来得早。温绪之愣了会儿,然后快步走过去给他开门,道:“早。”又问:“用过早饭了吗?”
      “用过了。”墨沉霜进院。
      “我还没吃,”温绪之不好意思地笑,邀请道,“你再用一些吧?”
      “不了,”墨沉霜却没往里走,就站院门边,“温先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温绪之疑问地“嗯?”了一声,停了步,站在原地想了想,道:“不知道。”
      “今日是四月八,九黎族的亚努节。”墨沉霜脸上和声音里都露了兴奋,快速地握了温绪之的腕,道:“我们一起去看吧?”
      他手劲挺大,这事儿温绪之在前天被他捂嘴时就知道了,此时被抓了手腕,真就觉得挣不开。
      他任墨沉霜拽着,问:“亚努节?”
      “九黎族的四月八节,滇阳寨里要祭祖和神仙。”墨沉霜就这么拉着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银铃在他腰侧晃碰,铃铛声响在两人之间。
      他看着温绪之,略微急切道:“寨里要唱歌跳舞,还有爬刀梯的表演,许多镇上人都要去。尤羽乌卡特意邀了我,温先生,一起吧?”
      他见温绪之没立刻答应,便又道:“早饭到镇上吃吧,滇阳寨里也有,保证是你以前没吃过的。”
      温绪之微笑,样一来倒像他是为了口吃的答应的,然而他还真的挺感兴趣,就道了声“好”。
      墨沉霜这才松了手,温绪之正巧是春日轻装,当即出发。

      两人到了镇上,正是早集的时间,镇上人见了墨沉霜都要打声招呼。墨沉霜大少架子挺足,头也没点几次。到了温绪之这儿自是没人理会,他也不在意,但今日不同,那些人见他是与墨沉霜一起,就是不认识的也问了好。
      温绪之与人拱手,禁不住带了笑,心道自己这也算是狐假虎威。
      墨沉霜在商街上停步,先给温绪之买了早点,就是从街边买的,但是闻着很香。墨沉霜将用油纸裹着的包子递给温绪之,介绍道:“烧饵块。”
      他给摊铺的老板抛了铜钱,见温绪之还没伸手,就又道:“快尝尝!”
      温绪之接过来,见饵块上涂了酱汁,还卷了腌豆腐和牛肉。这饵也不是普通的面饼,而是以溲米面蒸之[1],原料是泡发蒸熟再舂透的饭米,色泽干净,被煎得微黄,软糯带香,让人食欲大开。
      “很好吃的,”墨沉霜莫名地有点邀功的意思,“是鹿溪镇的特色,就是南霄的别处也少见。”
      温绪之抬眼,竟见这少年露了紧张的神色,像是生怕他觉得不好。他于是赶紧咬了一口,点头道:“嗯,好吃啊。”
      那薄唇上沾了油,在阳光下有点耀眼,至少墨沉霜注意到了。两人身旁一边是摊贩一边是商街上的人流,然而温绪之就站在这样市井的地方,吃东西时也显出了一种随遇而安的风度,从捧着烧饵块的姿势再到咀嚼都很文雅,这大概就是读书人特有的气质。
      墨沉霜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吃完,末了问:“好吃吧?”
      “好吃,”温绪之咽下最后一口,笑道,“多谢了。”
      说着低头看了眼空了的油纸,这才回过味儿,竟没给墨沉霜分一口。他立刻很不好意思,踌躇着是否要再买一个,墨沉霜却已经带着他往前去。
      “温先生别客气,”少年昂首挺胸,对温绪之道,“你总是太客气,倒显得生疏了。”
      “啊,”温绪之这下更为面热,道,“抱歉。”
      “你看,怎又如此。温先生,真的别客气。”墨沉霜“啧”了一声,沉了声侧脸问:“读书人都这样吗?”
      “咳,也......也不是。”温绪之可不敢因为自己而一杆打死一船人,又笃定道:“当然不是。”
      墨沉霜闻言笑出声,道:“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然后他猛地转身,抢步到温绪之前面倒着走。温绪之被吓了一跳,道:“当心。”
      “没事,温先生看我的!”墨沉霜话带得意,只时不时地稍侧脸地回头看路,又看回来,走得很轻松。然后他看着温绪之,稍微偏头,笑时将落下来的阳光尽数敛进眼睛里。
      他继续之前的话题,道:“所以,温先生能不能改一改这太客气的毛病?”
      “这......”温绪之还真思考了片刻,迟疑地开口:“是毛病吗?”
      “当然是!”墨沉霜像是踩了雷一般瞬间抬声,道:“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客气。”
      “这是礼数,”温绪之一边帮他看着路,一边认真地回答,“毕竟我们才认识三日。”
      “这还不够吗?”墨沉霜眨眨眼,小白牙在春晖下一闪而过。
      温绪之被问得一愣,看着眼前少年的神情,呼之欲出的“当然不够”四个字就没有说出口。他只暗自觉得奇怪,他自己是多冷情漠然的人大概只他自己知道,但墨沉霜......确实有些不同。
      自从认识了这少年,多少这二十四年里都不曾做过、甚至不曾想过的事他都做了,比如喂旁人吃东西,比如请一班少年入院,比如同看日落,今日又答应与他去凑滇阳寨的热闹,还有同榻而眠。
      而他们确实相识在两日前。
      特例吗?
      总之很奇怪。
      温绪之不知滋味,脑中正在想别的事,竟无意识地对墨沉霜“嗯”了一声。
      “对吧!”墨沉霜觉得自己说服了人,反问时笑弯了眉眼,又道:“那我们说好,温先生以后可都不能再这么端着礼了。”
      温绪之才回神,让他不端礼确实难了些,面上露了为难。墨沉霜没等到他想要的回答和保证,忽地停了脚步,温绪之没有防备,迈出的步收不回来,结实地撞了上去。
      墨沉霜高,这一下温先生鼻梁磕到了少年的下巴,肩膀撞胸膛,两处都硬,疼得温先生嘶了声,踉跄退步。反观墨沉霜倒是只晃了下上身,在原地站得稳当。
      温绪之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只手牢牢地抓扶在小臂,带着重心回移,没有摔倒。他才要赔声罪,却忽地被迎面而来的少年占据了全部的视线,那墨色光滑的袍襟近在眼前,带着墨沉霜身上的味道。
      说不上是什么,但是很好闻。
      墨沉霜不知为何没有松开他,一向开朗话多的少年竟沉默下去。温绪之想退开,却莫名也没有动,就这么垂眸盯着墨沉霜的领口处。
      他只需稍抬眼,就能看见少年凸出的喉结。
      再往上是棱角分明的下颚,过了那抢眼的红唇齿白和俊挺的鼻,就是那双明亮炙热的眼。
      组成一副生动纯粹的年轻面孔。
      可其实温绪之并没有抬眸,那些种种他都没有看到,包括墨沉霜眼里的明亮和炙热,都是他想出来的。他甚至有了闭眼的冲动,睫毛颤得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
      那近在咫尺的喉结疯狂地滑动了一阵,墨沉霜终于放开了他。
      少年在温绪之头顶咳了一声,道:“......温先生当心。”
      温绪之立刻向后退开几步,低声道:“抱歉。”
      他们站在闹市里,可嘈杂的人声像是才入耳,因温绪之时才只能听见墨沉霜身上的铃铛声。而墨沉霜不动声色地抚了抚指尖,又对温绪之露了笑。
      “温先生没事就好!”他纯然道:“我们走吧。”
      温绪之嗯声,有了方才的教训,墨沉霜终于没再倒着走,两人并肩。当温绪之的侧脸开始发烫的时候,墨沉霜问:“我是温先生在鹿溪镇认识的第一个人吗?”
      温绪之点头,道:“是。”
      “那不就行了,温先生,咱们要说好,”墨沉霜很高兴,认真地道,“以后你跟别人客气行,不能跟我客气。”
      “你......”温绪之是真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时才的对话,无奈地笑道:“行吧。”
      “嗯!”墨沉霜转脸看他,“......温先生,你怎脸红了?”
      “啊,啊?”温绪之抬袖遮挡了下,用手背一贴果觉得热。他抬头,道:“......太晒了。”
      “那我们快些走,”墨沉霜闻言带着他拐入巷子,“一会儿入了山反而不热。”
      温绪之对他感激地一笑,心道这南方的太阳确实毒辣。

      两人很快拐出了镇,距离不是很远,只是山路有些难走。墨沉霜一路话不停,天南海北地聊,对比之下温绪之就安静许多,但一直听得很认真。
      银铃响了一路,温绪之挺喜欢。
      他对玉山镜海周围的风景很感兴趣,墨沉霜就多说了几句。
      “玉山有十九峰,每两峰之间都有一溪,共十八条。”他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回身带了温绪之一把,道:“其中阳南溪在马耳和斜阳峰之间,从滇阳寨中横穿而过。所以这寨子虽在山上,又隐在瀑后。”
      之前在镇上撞的那一下还挥之不去,温绪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扶了墨沉霜的手臂。他实在输在体力上,墨沉霜的话也大抵答不上来了,净忙着喘气,站定后才舒缓过来,对墨沉霜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了声谢。
      墨沉霜指着寨门上的横匾,回头笑道:“已经到了!”
      里面还有段路,倒平整许多,走了几步就隐约听到了乐声。温绪之整理了微微散乱的衣襟,愧疚道:“可是晚了?出门时还早,该是我走得太慢,还拖累了你。”
      “不晚,”墨沉霜忽然低了声音,“温先生不是答应了不和我客气么?”
      “没,”温绪之微哂,道,“没客气。”
      好在墨沉霜没再为难他,两人与寨门处的人打过招呼,就顺着路往里去。滇阳寨在玉山里,又被阳南溪从中穿过,寨子就建在纷纵的深壑溪谷间。道路左边的梯田傍山依次而下,细流上停泊小舟,还能看见石桥的筒车。
      温绪之转身,抬眼看出去,又在另一侧看到了瀑布飞流。银练凌空而下,缀在被树木铺就深绿的峡壁间。水珠落溅潭中,弥漫开的是被濡湿的雾,连着云朵,温绪之拢袖,觉得衣衫已有些潮。
      他忽然停步在道旁,长久地注视着峭峰溪流。这山水清幽的景美不胜收,却不再是远在天边,他就站在其中。
      他从京都出来,到达南霄,又到鹿溪镇,今日又到这里,与他曾经熟悉珍惜的一切愈行愈远。像是偷闲,又像是寻找。
      他喜欢这里,一处离权术仕途最远的地方,他想要的清净处。
      墨沉霜站在他身边,微疑道:“温先生?”
      “嗯,”温绪之还看着景,像是出神地道,“我喜欢这里。”
      这是简单的叙述,又像是自言自语,却让墨沉霜忽地生出了自豪的心情。虽说这景色与他并无关系,他还是道:“你喜欢就好。”
      这一句很低沉,温绪之并没有回答,或许根本没有听到。他又站了一会儿,墨沉霜就陪着在一边,然后两人又往里去,穿过棕木灰瓦的九黎族楼屋。这些屋子都是半悬空地依着山体,层叠在绿色间,非常好看。
      到阳南溪时歌声与笙箫一起入耳,只见那宽阔的阳南溪面上停着长舟,还搭建了水上的平台,上面有人奏乐,还有人围了圈在跳舞。四周的滇阳寨人也都穿了九黎族盛装,五彩鲜艳的颜色充斥溪面山间,银饰在春日暖阳下非常耀眼。
      岸上观看的有不少鹿溪镇民,温绪之扫眼便看见了客崇楷。客崇楷也看见了他们,朝这边挥手,墨沉霜侧目,看见了却没有理。
      不远处有座石桥,上面人也挺多,他带着温绪之上了那里。
      四月八是九黎族的盛事,人流拥挤,温绪之没经历过这种热闹,只有被人推的份儿。他逐渐要跟不上墨沉霜,却忽然被拉住了手腕,墨沉霜拽了他过去,让他在自己身前,护着往前去。
      旁边有人挪步,朝这边一压,温绪之就站不稳了。墨沉霜察觉到了,替他挡了挡,两人挨得很紧。
      少年的手臂环过来,大概是肌肉,硌得温绪之身侧微痛。那手掌的温度很高,紧紧地攥在他腕间,让他动一下也不能。
      就这样到了石桥边上,等温绪之抬头才发现两人已到了最中间的位置。墨沉霜松了手,侧着身站在他身边。
      温绪之下意识地看向墨沉霜,发现少年看着他,那似弯月的眉眼像是沁了阳光,明媚极了。
      他们站在桥边最好的观景位置上,只看向对方。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急就篇》,颜师古注。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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