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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挡身 ...

  •   之后的几日都是晴天,温绪之和墨沉霜没有离开官驿,就在那四方的院里住着。但两人之间没有什么话,墨沉霜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总是沉默多些。好在驿馆的人送来了不少书,两人多是相对而坐各自看书。扈绍陵也几乎每日来,没再出言为难墨沉霜。
      只扈绍陵不知道,晚间墨沉霜都是睡在温绪之的房间,先给温绪之换药,再躺在人身边。
      墨沉霜夜里有时会惊醒过来,他如今梦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醒来时额发都被汗濡湿了。然而他每一次睁眼时温绪之也都醒着,撑身看着他。
      也不知是察觉了什么先醒,还是根本没睡。
      温先生不会在这种时候点烛,他的眼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温润平和。他看向墨沉霜,微凉干净的指为年轻人拨开汗湿的发,轻声唤墨沉霜的名字,直到墨沉霜喘息渐止,再轻声道:“没事的。”
      墨沉霜不说话,温绪之也不会询问什么,只是微笑,顺着人道:“我在。”
      然后伸出手轻拍在他手臂上,直到人再次合眸。

      两人需再次往桂禺郡去的那一日又下了雨,雨丝细小,被风吹得斜飞。天色是淡薄的青色,温绪之带了把油伞,和墨沉霜一起上了马车。
      还是只两个人去,温绪之驾车。两人没穿蓑衣,墨沉霜没自己坐在车内,而是探了半身出来,给温绪之打着伞。
      这一路沉默,直到那刑院就在眼前时,温绪之才回身看了墨沉霜一眼。背脊挺直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就是眼睛红,举着伞的手有点不稳。
      “墨沉霜。”温绪之的眉眼轮廓在雨水中微濡,愈加柔和好看。他抬手将那油伞拿过来,轻声问:“要过去吗?”
      墨沉霜点头,然后和他一起下马车。今日是墨家上下过身的日子,就在狱中,温绪之提前做了打点,两人得以入内。
      谁知进入时正遇上了被狱卒押出来的胡守业,他已经换了囚衣,脖戴枷锁,要被送至瑶城问斩。他走不稳路,几乎被一路拖拽而行。
      他看到了墨沉霜和温绪之,原本因恐惧而涣散的眼神登时聚焦。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瞪大了眼,对墨沉霜惊道:“你、你......你怎!你竟然!”
      温绪之收了伞,稍微侧身挡了墨沉霜,让胡守业只看着他。胡守业的目光变得怨毒,愤恨道:“温绪之!你敢以公谋私,救死囚的命!你如此,还称得什么闲散先生!”
      狱卒岂容他放肆,抬手就要堵他的嘴。但温绪之稍微摇头,对这状似疯癫的人不予理会。他是真的不以为意,身边的墨沉霜却挪了步,压了半肩在他身前,挡在他与胡守业之间。
      胡守业见状当即骂得更甚,言辞也不堪入耳。墨沉霜在听到“龙阳之好”四个字时手握了拳,然而下一瞬就有冰凉的指过来,握在了他颤抖的腕间。
      他陡然回头,见温绪之神色如常,平静地看过来,大袖下的手却加了力度。那指柔软冰凉,立时让墨沉霜僵直了后背,直到胡守业被拉上囚车也没有动作。
      他想说什么,温绪之却先松了手往里去。墨沉霜跟在后面,他像是看不见周遭的任何,除了温先生挺直消瘦的背脊。
      牢里的过道很昏暗,两人站在阶上,就足够能看见牢房中的种种。温绪之没有再往前去,他也没有询问墨沉霜的意思,就停在这里。南霄的按察使在阶下给温绪之行礼,又飞快地看了眼墨沉霜。
      “温先生,”按察使道,“已到时候了。”
      一名穿着绛衣的狱卒已经宣读过了刑令,大多数女眷们哭泣起来,墨鑫震抓着栏杆,愤恨地盯着这边,他很恐惧,但他不能理解为何墨沉霜能够出去。
      墨沉霜的胸膛起伏,温绪之的手又摸索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墨沉霜探了另一只手过去,停在了温绪之的指上。
      他像是在这里获得了某种力量,让他站在这里观刑,不至于倒下。温绪之由他握着,对按察使微微颔首。
      绞绳和绫带端上来,这已经是给留全尸的体面。一家人今早吃了顿饱饭,这会儿墨揖山的发和胡须都梳过了,虽白了头,到底能依稀看出过去的风采。对面的姨娘和女孩儿们瑟缩成一团,哭得鬓发散乱,在牢门被打开时惊慌后退。
      唯独秋榆挺身笔直,虽朴素无钗,但仍是主母的发式。她的脸上也有泪痕,隔着铁栏与墨揖山对视,夫妻俩都没有往墨沉霜所在的位置看。
      墨揖山忍着伤痛跪直了身,他很悲哀,但他扯着嘴角,尽管那笑比哭还难看,小声道:“还好,还好......沉霜......”
      这纷乱残忍的景被墨沉霜尽收眼底,他在瞬息间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不过是一场梦,痛苦到极致,就是梦醒的时候。铁窗外的风雨声很清晰,他听着,那声无比迫切的“爹娘”就堵在喉咙里,让他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他的眼前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就要站不稳了。
      有两名狱卒擒住了墨揖山的双臂,对面的秋榆也是。绞绳被大力地抻开,拧动间可以想到人的脖颈被勒到破裂的场景。
      墨沉霜晃动一下身体,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
      他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面对,然而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不行。
      绳索套过头顶,狱卒的手拉住了两端。墨沉霜的嘴角出现了一点鲜血,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除了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都消失了,眼里的场景十分扭曲,他站在失控的边缘,孤助无援。
      就连那只轻轻握在他腕间的手,也在这一刻被抽了回去,这忽来的虚空让墨沉霜飞快地收拢五指,骨骼像是碎裂般疼痛,他从未如此慌乱过。然而下一瞬,温绪之迈步到他身前,抬头和他对视。
      温绪之几乎是紧贴过来,顷刻间成为墨沉霜视线中的一切。
      “墨沉霜。”温绪之的声音很轻,面色不知为何也有一点而苍白。他的语气像是恳求,他道:“不要看。”
      年轻人深邃而黑暗的眸中倒映出这无比温柔的人,就在墨沉霜不自觉地想要挪开视线时,温绪之抬起手,遮住了墨沉霜的眼睛。
      那手掌柔软冰凉,带着温先生身上惯有的清新气味,完全地让墨沉霜陷入黑暗。然而这黑暗令他心安,他从没有过如此的感觉,这遮目的动作像是保护,也仿佛一种请求。
      请求他不要改变,请求他屹立不倒,请求他向前看再向前去,和温绪之一起。
      这才是墨沉霜臆想过无数次的梦境,他闭上眼,睫毛末端蹭过了温绪之的肌肤。他的身体在极力地感受温绪之,这人的味道,这人的触感,这人的呼吸。他贪恋地吸取着所有能得到的线索,在脑海拼凑出温绪之此刻的神情,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在哪儿都变得不重要。
      温先生的指带着轻柔的力道,再次摸了过去,不过这次是牵住了他的手。然后那手掌缓缓地挪下去,墨沉霜睁开眼,在那双柔光温润的眸中看到了自己。
      他收紧手指,不自觉地呼吸急促。他对温绪之露出了可怜的神色,尽管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想温先生松开手。
      温绪之没有松手,他就这样牵着墨沉霜,确保这人的眼中只有自己。他牵着墨沉霜转过身,慢慢地往外去。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不要墨沉霜再回头。
      “走吧,”他轻声道,“墨沉霜。”
      这句是劝慰的意思,但对墨沉霜产生了极大的诱惑。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只看着温绪之,就分不出神去想任何旁的事。
      他们到外面时雨水已是瓢泼,那伞是撑不住了,两人就在檐下站了。两只手还牵在一起,但他们都没有说话。
      此时的确已是夏末,秋日的寒凉跟着这几场雨悄无声息地来,风也没了温度。墨沉霜站在这里,听到了自己腰间小铃铛的声音,脑中逐渐愈发清醒。
      他考妣皆殁,幼弟夭折,如今天地广大之间只剩他一人,是举目无亲的独一个。
      这样的现实令墨沉霜很疲惫,今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他可以不怕,但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都要一一适应。其实此刻指尖紧牵着的柔软又让他忽觉身边有人,可他又不能确定温绪之对他的情谊。他的心思就在那里,温绪之该是察觉到了,可就像扈绍陵所说,他本就配不上温绪之,更不要提如今。
      不过一介罪人,苟且偷生。
      初尝自卑滋味的年轻人紧绷着身,下颚那里的线条突兀得可怕。温绪之抬眸时看到了,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按察使从里面出来,还是只对温绪之行礼。他对两人袖下的纠缠恍若未见,只道:“尸体得先从仵房过,且等一日,入了卷宗即可。”他见温绪之点头,又看了看这雨,道:“下官派人送您回去。”
      “不敢劳烦,”温绪之颔首礼貌道,“我们自归。”
      按察使也不拉扯,招手示意常随将温绪之和墨沉霜来时的马车赶过来。那车停稳,温绪之试探着松了指,墨沉霜倒没有追上来,两人的手这才算松开。
      温绪之让墨沉霜先上马车,自己留在檐下与那按察使又说了几句话。墨沉霜打着伞站在车旁,他听不清温绪之那边的对话,却见温先生对那位官员弯腰行礼。那官员紧忙搀扶,但温绪之还是很坚持。
      雨滴噼啪地打在伞上,成帘而坠,墨沉霜站在后面,面容模糊了些,唯见眼中血红。他的温先生远离朝堂,功成身退,此刻却要在此偏僻处为了他的事而曲背折腰。
      如此想着就令人愧疚烦躁,年轻人握在伞柄上的手暴出了青筋,又在温绪之走过来时缓缓恢复。温绪之下阶时淋了点雨,有水滴顺着眉滑下来,墨沉霜快速地挪了伞过去将他遮住,然后抬手用拇指抹走了温绪之面上的雨。
      指尖沾着微湿,竟让墨沉霜激灵了片刻,有种感觉顺着脊椎蹿上来,在胸腹处猛地崩开。不过这样的事他怎肯在面上露,没让温绪之察觉。
      温绪之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们走吧。”
      “嗯,”墨沉霜应了,伸手让温绪之扶着他,道,“我来驾车,我认得路了。”
      温绪之本欲推拒,但此刻若是能让墨沉霜忙起来也是好的,于是就点了头。他上去,将伞接过来,坐在墨沉霜旁边。那伞遮着两个人,墨沉霜时不时从缰绳处腾出一只手,将伞柄往温绪之那边推。
      这一路颠簸,雨水冲刷着路面泥泞,墨沉霜没让马跑太快。他像是不喜欢此时的安静,侧头低声问:“伤如何?”
      温绪之将伞略微抬高了些,道:“无事。”
      “温先生,你坐进去。”墨沉霜的手握上了伞柄,“我自己打。”
      “路不好走,你只管驾车。”温绪之将伞挪开,冰冷的雨登时打下来,他见墨沉霜看过来,就颠了下手臂,道:“这不是伤了的那边。”
      墨沉霜看了眼,见确实如此,才算没再阻拦。他并不怕淋雨,却不动声色地往温绪之那边靠了靠,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太低,温绪之只听着个“我想”和“你”字。他凑了首过去,问:“嗯?”
      “没什么。”墨沉霜肩膀下沉,倒像是从什么之中解脱出来的样子。他侧目与温绪之飞快地对视了片刻,道:“我是说,谢谢。”
      温绪之知道这不是墨沉霜原本说的话,所以他并没有说“不客气”,只是在雨里看着墨沉霜。墨沉霜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年轻人的侧脸刚硬,牙关咬紧了又松开。
      温绪之最终挪开了眼,看进远处。那风雨晦明间可见浓荫绿树,天边的山峰淡廓隐约。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叹息,道:“说起来也巧,我父亲在京都斩首示众时,也下了场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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