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内心 ...

  •   士兵松开胡守业,改压了他的肩,让他跪坐在地上。一旁的墨揖山还趴着,埋着头不说话。
      “地方官员和京都不同,按制总督和三司不可在籍地为宦,但知府一级是没有这个规矩的。”温绪之带着一种在学堂里设坛清辩的气质,声音清澈缓和,像是讲解。他道:“不才前几日在瑶城调了你的籍帖,你本就是荞莺县的人,该县直接管辖鹿溪镇,而你身为知府,竟以该镇百姓试药,只为攀登仕途,此是不忠不义。胡守业,这便是你这父母官的所为吗?”
      胡守业闻言下意识地张开嘴,却最终没能说得出话。但他眼中带厉色,袒露出成为阶下囚的狼狈和不服。
      温绪之看下去,他给了胡守业时间反应,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仕途。”他苍白的指尖点在做面上,缓缓滑动像是在描这两个字。他的神情和眼神都很柔和,又像是带着悲悯,道:“这两个字实在是太重了。”
      胡守业听不懂,原本悄无声息的墨揖山却抬起了头。他盯着温绪之,眼睛里蓄上了泪。
      温绪之像是对任何人的目光都无所察觉,他收回手,道:“入仕为官,光正前途,这是可以做的,有此志的人都很了不起。”他掩下来的睫颤了颤,但仍然很平静,“但这志气也得有相当的骨气和拼争撑起来,读书习武都好,或许慢了些,但像你这般的道路却是行不得的。”
      狱中昏溃的光和他这一身青衫格格不入,所有人都静了神,温绪之继续道:“京都的争斗和平衡怎会如你们想象的那般简单。”他稍微俯身,深深地看着胡守业,“圣上年初时病了一场不错,各省上疏送药,这都是该的,可你起的心思却实是多余。就算是你杀了不才,这药丹做出来送到京都里,也不一定会一路进宫递到圣上面前。户部要审,通政使得批你,然后宫中的二十四衙门先验,再到锦衣卫那一关,再是太医院,更别说还有宝心王殿下。”
      说到此处,温绪之稍顿,侧目与扈绍陵对视了一眼。两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都露了笑。温绪之看回胡守业,道:“就算是这药过了层层关卡,若是圣上知道你们如此行径,又当如何?”他敛了笑意,“为臣者,当为君所想,为民所忧。你们视百姓如草芥,一旦此事败露,这笔帐只会为圣上招来民怨,从此明君仁德盛名皆空,这就是你为臣子想要做的吗?”
      这一席话犹如兜头冷水,胡守业也变了脸色,而墨揖山哽声不语。温绪之面上少血色,半阖眸缓了片刻,道:“你道你栽在我手上,”他没有看胡守业,像是不屑,目光深沉又像是感叹,“其实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1]。”
      他淡了神色,一旁的按察使挥手,狱卒就上来将墨揖山和胡守业带下去。胡守业一路上还在说着什么,状似崩溃,堂中几人都没有理会。
      待胡守业的声再也听不见时温绪之垂手整理了袖,道:“事已至此,接下来的事,还要麻烦两位大人。”
      南霄布政使和按察使立刻起身,对温绪之行礼。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位的厉害,虽没有官职在身上,但也和普通的布衣很不一样。
      “胡守业罪无可恕,欺上瞒下,冤伤谋害鹿溪镇民,这是牵连全家老小的罪,当斩首示众。”按察使翻阅着书办递过来的记录,斟酌道:“墨揖山与之相从,按《大乘律》,罪罚稍次,但仍是死罪。”他看了眼温绪之,“如今鹿溪镇上已死了人,所以,虽无需示众,墨家上下也是要杀头的。”
      他这话里有询问的意思,因在座的都知道温绪之是为了墨家才要插手此事。温绪之闻言颔首,指尖沿着桌边滑动了几下,缓慢地“嗯”了一声。
      他默了半晌,最终起身道:“两位大人,不才有一不情之请。”他抬了袖,端正地行礼,道:“不才想保两个人,是墨揖山的两位嫡子。”
      那布政使和按察使对视一眼,这事儿好办也不好办。他们稍微犹豫,温绪之看到了,笑容淡淡,然后提袍跪了下去。
      这一下是真的惊到了旁边三人,当即起身,南霄的两位官员慌不迭地去扶。扈绍陵虽没上前,但扶在桌边的手骤然收紧,皱了眉神色不虞。
      “此事纯因不才私欲,”温绪之侧身不肯受扶,微微垂下了双眸,道,“为难了两位,不才心中已十分愧疚。若是能帮不才这个忙,那么将来如有能用的到不才的地方,尽管开口,不才万死不辞。”
      这是来自温先生的承诺,两人哪里敢受,又是一番惊慌。温绪之还是很平静,从袖中摸了天鸿帝亲赐的金牌,又道:“实不相瞒,不才执念颇深。两位大人若不能放人,多等几日也是好的,待不才禀求圣上,再行生杀。”
      这话的意思就是此事不怕让别人知道,责任也一力承担。这就是以退为进,看似请求,实是威胁。那墨家两个小子算什么,就是天牢温先生也闯得,今日两人若真让温绪之面了圣,到时候在天鸿帝面前不好看才是真。于是两位官员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搀扶了温绪之起身。
      “既是温先生开口,”那位布政使道,“我等自是赴汤蹈火。”

      人不能当场放,胡府和墨宅都要查抄,判处执行也需时间,递给总督的折子当场写好送了出去。温绪之没再留下,和扈绍陵一起离开。
      扈绍陵和他并肩下阶,问:“温先生要回镇上吗?”
      “先不,”温绪之在阳光下眯起眼,“我等墨沉霜与予霖一起,这几日与你住官驿。”
      扈绍陵“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温绪之揣了袖,他鬓边渗出来一点儿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太阳。他道:“以私害公,非忠也[2],这件事是我之错,我自会写信向圣上请罪,不会就这么......”他侧目见扈绍陵正盯着自己,便又笑了,道:“硒骏,想说什么?”
      扈绍陵又忍了忍,但他终究不是那有话不说的人,何况这是温绪之,他也憋不住。
      “想说你与那个什么墨沉霜的事!”他猛地停下脚步,闷着气道:“什么你的错,怎还变成你的错了?那是个什么人,啊?能让你为了他去求人?还跪下?”
      “啊,”温绪之也停了步,笑了两声,回答道,“是个好人。”
      “我呸!”扈绍陵挑眉,道:“什么好人,我看是个坏人,能将你哄骗到如此地步!”
      温绪之还是笑,问:“你怎知是他哄骗我?”
      “你......”扈绍陵本气得跺了脚,就看见了温绪之额角的汗。这天虽热,可两人才出来没多久,而且心静自然凉,温绪之从不是这样耐不住热的人。扈绍陵急道:“是不是伤处有事?”
      其实此刻若是透过那青衫看一眼就都是血,偏温绪之面不改色,摇了摇头。扈绍陵沉沉叹气,问:“值得吗?”
      “我与他是朋友,”温绪之也正了神色,道,“他还年轻,予霖不过几岁大,我不忍心罢了。”
      他的心思瞒不过扈绍陵,这是个贯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但温绪之却不肯在这个时候承认什么。他给一切都做好了安排,唯独将自己的初衷和心意放到了最后。
      扈绍陵有点儿心疼,招手让停在路边儿的马车到近前来,同时问:“你把他和他弟弟救出来,可墨揖山和他娘还是个死。人心不足,温先生,他不一定会感激你。”
      “嗯。”温绪之颔首,就没了话。
      马车停稳,扈绍陵扶着温绪之上去坐好了,吩咐人去官驿。驾车和随行保护的都是扈绍陵从玄疆带出来的人,信得过,不会出差错。
      温绪之靠着车壁,问:“厉大人和玄疆近日如何?”
      “好,都好,好得很!”扈绍陵看了看他的脸色,把那句“就你不好”咽了下去。他给温绪之拽过只竖枕,又道:“你为了那小子伤成这样,又如此放下身段求人相救,他要是不感激你,你当如何?”
      “不如何。”温绪之微笑,“过自己的日子。”
      “你......”扈绍陵语结,因面前这人实在太淡然。无论是感情还是前途,仿佛任何事任何人到了温绪之面前就不再有重量,总之他云淡风轻,得到还是失去,好与不好,什么也不在乎。
      唯独这个墨沉霜。
      他打定主意要保这小子,等人真出来了却又没有把持着的意思。
      扈绍陵在这一瞬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咬着牙道:“等他出来,我非得让他到你面前磕头道谢,务必感激涕零,伺候你一辈子。”
      “不必,”温绪之被逗笑,“硒骏,休要胡闹。”
      扈绍陵也笑了笑,没再将话扯到墨沉霜身上,因他一向很听温绪之的,在玄疆时便是如此。他和温绪之对视,问:“温先生真的要在南霄待下去吗?”
      温绪之回答道:“不一定。”
      扈绍陵闻言露了惊喜的神色,然而温先生又道:“会到处都走一走,在鹿溪镇的日子就只当是歇歇脚。”
      “哦。”扈绍陵抿了下嘴,道:“你当初离开,还是......十分可惜的。情义都是真的,不能常常相见,不止我们,皇上也很舍不得。”
      “可惜吗?”温绪之微偏了头,下颚线非常柔和。他透过晃动的车帘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他道:“只要还在这天地间,就会再见到的。今时西戎互市,玄疆太平,皇上与皇后同心同德,这样的盛世,不周游一番才是可惜了。”
      他的瞳中映出了一点天光,显得更加明亮。扈绍陵安静地看着,他明明还有许多话都未曾说,但也没有再开口。

  • 作者有话要说:  [1]:《浮生六记·卷三》清·沈复
    [2]:《左传·文公》
    感谢观阅。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