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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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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沉霜站在几步开外,被他忽然的转身吓了一跳,露了被抓包的不好意思。转念一想也是,他腰间的铃铛碰撞清脆,这一路就在身后,温绪之怎能不知道。
就更不好意思了。
然而那双看过来的那双眼温和又从容,让墨沉霜的那点忐忑逐渐消失不见。
“墨......沉霜,”温绪之微笑,“跟了不才一路,有事?”
“没、没事!”墨沉霜被叫了名字,神情有点不自然。他瘪了下嘴,又道:“我没地方去。”
他个子高,站那儿低着头像是在认错,看着有点儿可怜。温绪之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了声,推开院门往里去。那白皙的手稍顿,给留了个缝。
墨沉霜就像是寻着味而来的小犬,立刻侧身入内。他应是懂礼数的,也没往屋里闯,就站在合欢树下,很老实的样子。
温绪之进屋放好了宣纸,推窗放入阳光时看了眼前院。墨沉霜还站在树下,头低着,眼睛却在他这边。
温绪之哑然,扶在窗棂上的手不禁轻敲了下。他没有跟这位少年纠缠玩耍的兴致,就连这人为什么跟着自己他也不好奇,索性坐在桌后将才买的画本看到了最后,期间没怎么抬头,门口那人是留是走他也不管。
等温绪之合书时都快戌时了,左右他一个人住,餐食都不是很定点。夕阳跃窗入内,看得见外边儿白云已显暗淡,温绪之站起身,终于打算开始做饭。
谁知一开屋门,入眼的就是墨沉霜。
少年还站在原地,一身落的都是金色的晖,正仰着头抬手揪合欢树上的叶。那深色的束袖稍微下滑,露出的小臂上肌理分明。
温绪之倚门边,轻咳了一声。
墨沉霜立刻倏地收了手,规矩地站好,和着铃铛声对温绪之道:“你出来啦!温......咳,温......”
他止住话,因没寻到合适的称呼。温绪之显然比他大,直呼其名自是不妥,但“公子”二字放在温绪之身上似乎太俗了点。
这一下把温绪之看得带了笑,颔了首,道:“若不嫌弃,叫声‘先生’便可。”
“温先生,”墨沉霜稍微歪头,“像是私塾的先生。”
“不才没有身家,略读过几本书,算是占了这称呼的便宜。”温绪之抬脸看了眼天色,习惯性地客气道:“我要做晚饭,你留下一起用吗?”
这明摆着是客气,稍有心者解读成逐客令也不为过。谁知这小子倒是不吃这套,干脆地道:“用!”
温绪之被咽了一道,愣是挑了半晌的眉才缓声道:“也好......也好。”
他回身往里去,没关房门。墨沉霜于是更加开心,几步就跟了上去,进屋时还指着檐下的书箱问:“这些都是温先生的吗?”
“是,”温绪之在厨房门口停步,回身道,“没有书房,就先堆着了。”
墨沉霜“哦”一声,抬脚进了屋。主屋里非常整齐,桌椅简约,满室都是书,分别门类地标注着签,还有手抄的笔记。墨沉霜看了好久,觉得这里比那书肆都有文人的气息。他又进到厨房,正见温绪之在切菜。
那白细修长的指做起活来也小心翼翼,熟练又非常好看。温绪之转身要拿小盆,墨沉霜非常自觉,帮他递过去。这的确省了温绪之不少事,虽不习惯,但他没阻止,也没说话,默许了墨沉霜打下手。
温绪之做了糯米饭,家里没有肉,他就炒了两个素菜,虽清淡,但在锅里时色香都已经全了。这时候用不上墨沉霜,他就靠灶台另一边儿看着温绪之。
这厨房不大,站了两个人便已经有点转不开身。温绪之的风度就在此时现了出来,就是做菜时不曾弯了背脊,在这狭小空间里转身也非常自若。
炒白菜里浸了醋汁,酸口一向是南霄省的人所喜欢的。温绪之又剁了一点辣椒,下锅前手一顿,转头看向墨沉霜。
他问:“能吃辣吗?”
如此清雅的人下厨也是道墨沉霜没见过的场景,他本都看入迷了,听见问时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又笑弯了双眼。
“能,”他道,“我什么都能吃。”
温绪之颔首,将辣椒沫撒下去。这一下就呛出了味,不油腻,闻着让人食欲大开。墨沉霜嗅了几下,肚子忽然响了一连串的声,让温绪之也侧了目。
这一侧目就见他脸色有点儿红,眼神也颇为闪躲,竟是为了肚子叫而不好意思起来。温绪之看了眼旁边快熟的饭,在旁边小篓里翻了翻,拿出个柑橘递过去。
“稍垫下,”他伸手,对墨沉霜道,“应是能开胃,不够还有。”
墨沉霜垂眸,那亮眼的橙色圆鼓鼓的,躺在这人白皙的掌心,反衬下非常漂亮。他接过来,没有让自己的指尖触碰到温绪之的手。
“够了,谢谢温先生。”他把橘子剥开,眼睛倒还一直在温绪之身上,又问:“你吃吗?”
温绪之摇头,还垂眸专注在手上。墨沉霜捏着瓣橘子,许久后还是一股脑塞进了自己嘴里,橘汁酸甜,他含了好半天,那剥完的橘子皮揉在手中,不知要做什么。
糯米饭的蒸气已经冒了出来,恰好炒菜就出锅了。温绪之将菜装盘,墨沉霜立刻直起身,很自觉地给端出去了。
温绪之开柜拿碗筷,他家的餐具都是素色的瓷,非常简约。墨沉霜就等在他身后,等着往外端,反正就是要帮一把。
入座后温绪之倒了两杯茶,因墨沉霜是客人,于是请他先动筷。墨沉霜尝了菜,“嗯”了一声道:“好吃!”
的确好吃,虽没有荤腥,只素菜也爽口下饭。
温绪之夹菜,道:“谬赞。”
他吃东西时也非常斯文,墨沉霜偏了头就没转回去,温绪之倒像是察觉不到他的目光,非常坦然。两人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期间主要是墨沉霜在说话,打听到温先生是新到此地的,还给介绍了鹿溪镇和附近的几处地方。
温绪之的手艺不错,两人把菜吃得一点不剩。末了墨沉霜咬着筷尖嚼最后一口饭,低声道:“还真看不出来啊。”
“嗯?”温绪之看他,笑着问:“看不出什么?”
“哦,我是说,那个......”墨沉霜有点紧张,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诚实地说出心里话:“温先生看上去不像是会做饭的人。”
他看上去就是读书人,身上又也没什么人情味儿,根本不像会下厨。
温绪之失笑,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可其实他从小就自给自足,而且还很喜欢研究菜谱,这没什么丢人的。
他对墨沉霜道:“你看上去也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
这一句就让墨沉霜耷了神情,道:“我真的不能回家,”他目光真挚地求同情,“我爹娘肯定不要我了。”
肯定不要我了和不要我了是两回事儿,温绪之垂眸在他那一身打眼就知是好料子的锦袍上看了看,揭穿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今日闯了祸,”墨沉霜看见了他的目光,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如此啊,”温绪之点点头,顺着他道,“人命关天,那还是不要回去的好。”
墨沉霜抿嘴,问:“你怎么不问我闯了什么祸?”
温绪之放下碗,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心道也不知这人是心性纯良到了何等程度,才能追着人讲自己的故事。他避之不及的事在墨沉霜那里就都变得截然相反,这让温绪之觉得很诧异。
“你若是需要将此事一吐为快,不才愿意倾听。”他像是教导,很认真地对墨沉霜道:“但既是与家中相关之事,还是不要多说为妙,给坏人听去了也是不好的。”
墨沉霜鲜少遇到这样不喜欢打听别人事的人,他低了声音,像是嘟囔,道:“你又不是坏人。”
屋门并没有关,阳光进来,叠闪在他睫间。他又年纪小,坐在这样的明亮里,一垂眸就好像是受了委屈,倒让温绪之有点自责。
他微笑,问:“你怎知我不是坏人?”
“不像,反正不像。”墨沉霜抬眼好好地看他,那点日光也照着温绪之侧脸,那无暇又白皙的肤上极细的绒毛他都看得清,也看呆了。这哪像是坏人,分明是高躅人间的仙。
墨沉霜忽地眨了眨眼,回神道:“就算你是坏人,你不是也打不过我么?”
这话温绪之还真不好驳,因本就是他自己早时在书肆里说的。这小子的机灵让他没想到,笑道:“那你就说吧。”
“啊?”墨沉霜精神振奋了一下,“温先生愿意听?”
“愿意啊,”温绪之微微摊手做无奈状,“左右你要说,我又打不过你。”
墨沉霜笑起来,随即又收敛了,道:“我今日从家里跑出来,是躲了相门户。”
温绪之还真没想到是这一茬,微挑了眉。到最后听明白了,原是今日墨沉霜的父母为他请了媒人和镇上另一家的小姐到家中,想促成段姻缘,可谁知到了点儿一瞧,人先跑了,这才有了早些时候街上和书肆里的闹剧。
“成亲……不是挺好的吗,”温绪之垂了片刻的目光,“为什么要躲呢?”
“我不愿意成亲,”墨沉霜实话实说,“说是对看,其实都是排好了的,不跑就真晚了。我还没做出番事业,就是成了亲也是在父母羽翼下活,与现在没分别。我要先做事,再和我心上人成亲。”
他在说这话时仿佛一下长大了几岁,能让人从那声声有力间听出决心。温绪之安静地点头,眉眼掩在昏暗里,让人看不清楚。
墨沉霜看过去,做好了听训的准备。他还忽然生出了一点不安,觉得温绪之有可能会为此事觉得他无德又冒失,于是又道:“那家的小姐也还小呢,和我一般,没那心思。我事先与她说好了,不会损她的名声。”
这安排倒是挺让温绪之挺吃惊,不由得对墨沉霜点了点头。然后他端盏饮了凉茶,青袖拂桌,仰脸时舒展了颈部,愈发显出雅致。
墨沉霜盯着他看,这目光温绪之早感觉到了,他放手后回看过去,再次点了点头。
墨沉霜问:“你不说教我吗?”
“我为何要说教你?”温绪之觉得好笑,还真生出了回答的心思,拢了袖道:“你所为确有不妥之处,但人生弹指间,有不了几次随心随性。我既非你父母家人,又不为人师表,况且我也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无资格以此事说教。”
声音清澈又清晰地入耳,这样的话墨沉霜从未听过,让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温绪之起身收拾碗筷,他也跟着站起来帮忙,却还是有点出神,脑里只有这人刚才随意的几句话。
温绪之进了厨房,要打水洗碗,墨沉霜却抢着伸了手,道:“我来。”
“不必,多谢好意。”温绪之避开了,侧脸看了眼窗外的余霞,轻声道:“你还是回家去。”
墨沉霜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动。以他今日的行径,再加上他爹的脾气,真就打断他的腿也不是没可能。温绪之知道他就在身后站着,却没再说,就这么安静地洗完了碗。
然后温先生站门边,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
“不才需沐浴就寝,这就要关门了。”他道,“劳烦归吧。”
劝不动就直接赶人,左右今日这少年他是不会再留。
果然见墨沉霜一点点地往过蹭,快到他面前时神情是清楚的可怜。然而温绪之不为所动,还礼貌地抬了抬手,道:“趁着天还未全黑,早些归镇。”
墨沉霜出了门就转身,道:“温先生先前还说不让我回——”
但那门已经轻声又坚定地被关上了。
将人无情赶走的温先生悠然自得,回屋点烛,又烧了水沐浴。出来时天已全暗,隐约能听见窗外有水禽的叫声,温绪之披了外衫,打算试试前几日买的墨。
谁知笔才提起来,就听着院中有声。倒不是人在说话,也不是响了一天的银铃,而是琴弦被拨动,稍微断续了些。
温绪之推门,他今日没点檐下的灯笼,此时院中一片昏暗。不远处的镜海是深蓝色,里面澄着天中月。
合欢树下蹲着墨沉霜,一手垂在地下,一手正在温绪之的琴上。
脚步踩过石板的声音很轻,墨沉霜抬头,正对上一双带着微惊又温和的眼。温绪之拢着浅青的衫,发还湿着,正微微弯腰地看过来。
墨沉霜立刻收了手,那琴弦被最后一拨,瓮声反而绵长。
墨沉霜道:“对不起。”
“......无妨,”温绪之目光在琴上稍顿,又转回来,问:“怎还不回去?”
“温先生,”墨沉霜露了委屈,“真的不能借个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