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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三十七章 俱往矣,风流看今朝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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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门之隔的日照厅中,万卷书头很疼。
日照厅中今日也有很多人。
可惜这些人却并非是来听万卷书说书的。
这些人面朝着万卷书,在厅中黑压压跪倒一大片。唯一没有跪人的地方,则是一大卷的纸页散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都被涂满了各种形状与图案。
万卷书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揉着额心:“你们别再跪我了,我还没死呢,也还没准备死,跪什么跪?你们从哪来往哪去吧,我是不可能离开此处去教授你们甚机关暗器的。”
“此事我们来此之前,盟主他老人家已提点过我们。况且即便没有盟主的提点,我们又岂敢劳累您老人家奔波?”跪在最前方那年轻人,态度谄媚就差没双手去抓万卷书裤脚,“我们已向盟主保证过,从今日起咱们大家伙儿就留在望岳楼当跑堂,保准把您老人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您老人家只要空闲时愿意指点两句,咱们就感激不尽了。”
万卷书望着那堆纸页,半晌道:“这些都是卫飞卿给你们的?”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摇头道:“这是我带来寻卫盟主的。”
万卷书皱了皱眉。
他并未细看纸页上的形状图案,但寥寥几眼已能看出不凡,这也是他被当成祖宗跪了半晌还未将人扫地出门的原因:“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磕了个头:“小人名唤严陆羽。”
严……
万卷书正自心中一动,已听严陆羽主动道:“不知您老人家听过玉溪门没有?玉溪门十多年前便没啦,最后一任门主严舒,正是小人的姑姑。”
这事说复杂却也简单。
当初徐离为了谋求玉溪门的机关之法而勾引严舒,后来又将玉溪门情报暗中报给了登楼,玉溪门虽被灭门,但严舒却逃过一劫,而随她一起逃生的还有她的亲侄儿严陆羽。
数月前,段卫梅三人因梅一诺之故将徐离山庄捅了个底朝天,徐离山庄失其主,不久当年盗窃玉溪门的真相又被传出来,自此成为一盘散沙,为人所不齿。而严陆羽便在此时纠集了一帮兄弟前往徐离山庄,又将当年徐离自玉溪门盗窃的图纸原封不动的窃回来,甚至将徐离与徐攸人后来又新绘的机关暗器图纸一扫而空,此刻尽数都放置在万卷书的面前。
“三年前段大侠替我姑姑杀掉了那贼人徐离,我姑姑就孤身远游去了,我也不知她去往何处。只是她知晓我醉心机关暗器之术,临走之前叮嘱我,若有志于此,可以寻找两个人,一个是长生殿尊主卫雪卿,另一个就是您老人家了。”说到此,严陆羽面上很是有几分喜笑颜开,“原本姑姑提到两位的名字,我真是两眼一抹黑,全不知该去何处寻人。谁知等我将这些图又讨回来,二位的名字竟也一一出现在江湖各项传闻之中了。此番我听闻江湖各个门派都要投效卫庄,也知晓两位俱是卫庄之人,便大着胆子领我一帮兄弟前来了,原以为卫盟主那样大的派头,只怕不愿见我们这些无门无派的小人物,谁知、谁知……”
谁知卫飞卿不但见了他们,还特意让他见到了他心目中的“恩人”段须眉以及卫雪卿,可惜卫雪卿直言没空理他们,顺口就将他们发配到求之不得的地方来。
万卷书有些不耐烦道:“你想替玉溪门报仇?想重振玉溪门?还是你已经把徐离山庄剩下的人宰光了?”
严陆羽闻言呆了呆,有些茫然道:“没有啊,我就是……我和我这帮兄弟志趣相投,就是想学机关术而已。”
万卷书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你方才说,你们这样大一群人尚无门无派?”
严陆羽点了点头,还是那傻不愣登的模样。
万卷书叹了口气,心想卫飞卿可真会给他找事做,不但给他找事做,还摆明了要让他拒绝不了。他一个教书先生,来一群无门无派无爱憎的人跪在他面前,诚心诚意说“我就想跟着您学点东西”,这让他如何再扮冷酷?
况且……
他眼瞟着地上那些图纸,心里愤愤想着,卫飞卿必定也料定了他一见到这些有趣玩意儿便要走不动路了。
真是诡计多端!阴险狡诈!
万卷书泄恨地大灌了一口酒,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行了,既是来打杂的,还不滚去该干嘛干嘛,紧跪在这儿守尸呢?”
严陆羽一行人大喜之下连连磕几个头,生怕再惹万卷书心烦,起身争先恐后地跑下楼找管事领活干去。
……却连地上图纸也未收拾。
万卷书但觉目瞪口呆,半晌干巴巴道:“这心也够大的。”
不紧不慢进来摆放桌椅的青年闻言不由笑了笑。
万卷书咂了咂嘴:“你说那家伙搞这么多事,真是突然之间被‘武林盟主’的责任感附体了不成?”
谢郁摆好桌椅,便过来替他卷那些图纸,轻声笑道:“看上去总归不是坏事。”
*
邵剑群在神行宫大门口见到颇有礼貌等在门口的那两人时,愣了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当日在宣州城他们一行人与卫飞卿聊过,携龙腾东方渺等人与贺春秋见过一面后,他便带门中弟子上路返回神行宫,只是终究未带回龙小江与洛剑青,而卫飞卿承诺会传授的天宫绝学亦没有下文。
但即便如此,邵剑群还是先于其他门派离开了,一则他自觉对卫飞卿这个人也算存着两分了解,二则卫飞卿当时避开人群,曾经私底下问过他一句话。
邵剑群回到神行宫以后的这段日子偶然想起,但觉卫飞卿当时大约也只是随口一提。
但距那问话半个月以后的此刻,他在自家门口见到这两人,才发现他对卫飞卿的认知程度果然最多也就只有两分而已。
两人中的中年男子微微笑道:“因在庄中尚有一些事需要处理,这才晚来这些日子,还请邵掌门莫要见怪。”
邵剑群仍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方唤了一声:“梅大侠……”便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固然并未怀疑卫飞卿说要遣人来门中指点武功这话,这些日子也确实沉下心等候,可他无论如何未料到,这个上门之人竟会是梅莱禾!
梅莱禾是什么人?
梅莱禾是昔日清心小筑除却贺春秋以外的第一高手,护卫了清心小筑二十年。而直到贺春秋真实的身份曝于人前,九重天宫又终于陨落,众人方知梅莱禾除此之外更是天宫第七重天的振霄殿主。
若说这些都已过去,而今天下人皆知,梅莱禾乃是武林盟主卫飞卿的师尊、心腹,以及卫庄除卫飞卿以外,少数拥有话语权的人物之一。
从某种意义而言,过去数十年籍籍无名的梅莱禾,如今声势更在贺春秋、谢殷这些成名多年的大侠之上,说是在武林中一人之下也绝不为过。
况且梅莱禾本身在邵剑群心中地位便极为特殊,说是于他有着半师之谊也不为过。
邵剑群十来岁时,随师尊龙腾前去清心小筑拜访,其时梅莱禾已是清心小筑护院,二人剑法同走轻灵的路子,但梅莱禾年岁大邵剑群不超过十岁,于剑法的造诣却远胜他百倍。邵剑群也正因当时得到梅莱禾的指点,其后在修炼剑术一途才免走许多岔路,更在后来行走江湖时得了风雨流星剑的称号。
二人相处虽不多,亦称不上十分熟悉,邵剑群近二十年来却始终将梅莱禾的这份恩情牢牢记在心上,在这几个月与卫飞卿、卫庄的对峙之中,亦尽量避免与梅莱禾本人起任何冲突。
然而此时,这个他以为此生已无报答机会之人却消无声息离开卫庄,凭空来到此地,笑语晏晏请邵剑群莫责怪他来得太晚。
邵剑群又岂敢对他有任何责难?只始终有些怔怔的回不了神。
梅莱禾见他半晌不语,便伸手虚扶一把身边已不年轻却十分貌美的女子:“这是内子杜若,我夫妻二人过往分开太久,如今已决定去往何处都再不分开,也请邵掌门体谅一番。”
杜若十分冷淡朝邵剑群颔了颔首。
实则在那前后三个月当中,世人皆以为只发生了两场俱未成功的婚礼,但在那两场失败的婚礼的间隙里,其实还发生了两场鲜为人知却十分圆满的婚礼。
其中之一自是九重天宫之中,段芳踪迎娶身死二十年的岑江心遗骸。
而梅莱禾视岑江心如亲姊,亲眼见证了那场婚礼又送他们一行人离开,待回到中原,这才也真正给了杜若一场同样迟到二十年的婚礼。
这场婚礼参加的人更少,只得贺春秋夫妇、卫飞卿、贺修筠、万卷书、他们的亲生女儿梅一诺,以及守在门外谁都未拆穿却谁都知晓的段须眉与谢郁,除却远在关外的段芳踪与杜云,如今不知所踪的岑江颖,便算是双方的亲人、挚友俱都齐全了。
依杜若的想法,只愿成婚之后一家人便从此隐居,再不过问江湖之事。梅莱禾对此心怀愧疚,却直言暂时还不能做到,希望杜若再给他两年时间。
说是再给些时间,但两人过往分开二十载,如今人届中年结为夫妻,自是一天也不愿再分开的。原属于梅莱禾的差事便落在两人头上,按照梅莱禾的想法是恨不能将梅一诺一起带上,但梅一诺却执意要留在宣州,个中原因他们夫妇二人并非不知,但少女心事她既甘愿放在自己心底,做父母的即便心疼,却也只能故作不知了。
这也才有了今日情形。
此时在守门弟子一传十之下,已有不少弟子得了消息,状似无意的前来大门口围观,邵剑群弄清个中情形之前,不愿让众弟子一知半解下胡乱猜测,便将梅杜二人请去后院,又将龙腾也请过来,这才抱拳向梅莱禾肃然问道:“请恕在下直言,我神行宫何德何能,令梅大侠你亲自前来指点迷津?若不能得个明白,邵某委实难以心安。”
他私心里自是不愿这般态度对梅莱禾,但涉及到门派之事,却不得不慎之又慎。
龙腾对于当年梅莱禾曾指点过他,其后数十年他心底对于梅莱禾的那点崇拜心态一清二楚,见他这两句问话极不客气,想到他心里必不好受,又想到他这些天来为此而做出的种种牺牲,一时对于梅莱禾的到来竟生出几分暗喜。
梅莱禾想是早知他会有此一问,只微微笑道:“个中原因,邵掌门不是早应从飞卿口中知晓么?”
邵剑群闻言一怔,道:“卫盟主并未……”他说到此,忽然愣了。
只因他又再一次想起了卫飞卿当日的那句问话。
当日他体内剧毒暂且被控制,半生修炼的功力却也因身体的受损而跟着受损,卫飞卿便问他,要不要考虑修习天心诀又或者立地成魔。
其时他太过于震惊以致半晌无言,待他反应过来,卫飞卿却已去处理旁事。
邵剑群曾仔仔细细向龙腾询问当日在登楼贺兰雪几人对于这两门功法的描述,思虑过后得出结论,若他本人当真舍得破釜沉舟,这两门功法确是世间已知能够让他在这把年纪还能恢复到鼎盛时期的功力、甚至更进一步的唯二法门。
但他也就是那样随意想了想而已。
如何能料卫飞卿竟会遣了梅莱禾前来,梅莱禾更直言他来的目的便是为此?
失语半晌,邵剑群如梦初醒般深吸一口气:“在下委实不明白卫盟主究竟在想些什么?”
非他妄自菲薄,而是他明知风雨流星剑在江湖中或许有些名气有些地位,可比起在卫飞卿手下纷纷落马的贺春秋、谢殷、卫尽倾等人,比起卫飞卿的左膀右臂们如卫雪卿、段须眉、舒无颜等人,邵剑群三字又算什么?委实什么也算不上。
梅莱禾直白道:“飞卿十分赏识邵掌门,此事我想邵掌门也是知晓的。”
邵剑群自嘲道:“在下又有什么值得他赏识?”
“邵掌门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不迂腐,有担当,又有哪一点不值得任何人赏识了?”梅莱禾笑道,“况且他那个人由己及人,最喜欢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当之人,对邵掌门便不免要存一份知己的情怀了。”
龙腾闻言轻哼一声,想是颇为不满梅莱禾那句由己及人。
梅莱禾只如不闻,想道由己及人你就受不了了,我若说他爱屋及乌,你不更要跳起来破口大骂了。
只因卫飞卿是那样的人,而他的心上人段须眉则更是那样的人。
邵剑群这时心里却当真是有些混乱了。
他本是认定了卫飞卿派遣一干高手至各派“指点”武学必有后招,可当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乃是梅莱禾,他却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认知来。
或许因为在他的心底,始终还是不愿将梅莱禾与任何阴谋诡计联系到一起。
半晌他勉力挣脱各种纷乱的思绪道:“感谢梅大侠盛情,只是在下已非年轻……”
“即便如此,邵掌门难道就能够放下一干江湖事,就此安心养老?”梅莱禾颇为无礼打断他话,“况且,你的弟子洛书琼天资不亚于你,他年轻尚轻,此后一生于武学一途再无长足精进,这结果难道你们师徒都能坦然接受?”
邵剑群闻言不由浑身一震。
梅莱禾这两句问话,无论哪一句都令他无法坦然回答,只因这正是他心中如今最重的两块心病。
龙腾却见不得弟子一再受人逼迫,怒道:“那敢问梅大侠言下何意?想要我徒儿舍弃一身修为,从此转投魔教,修习那天下第一魔功么?”
沉默片刻,梅莱禾摇了摇头。
这下师徒二人才真个惊讶起来。
梅莱禾淡淡道:“立地成魔当年被天宫舍弃,不只因其沦为魔功这一重原因,更重要则是因为此功法太过霸道,愈是修炼到后期,对修炼者本身的损害愈发不可逆转,修炼者若常年修习此功而不停息,寿命比之常人大概是要减少一半了,练到最后,走火入魔的结局也几乎无可避免。”
邵剑群想到什么,蓦地瞪大双眼。
看他模样,梅莱禾不由笑了笑:“没错,卫飞卿与段须眉俱已练至立地成魔第十层,想要废弃功力业已迟了。即便你们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日日的练好自己的功法,只等那两人自己作死,他们称霸武林也决计不会超过二十年的时间,届时邵掌门你的弟子也不过到你如今这年龄罢了,又有什么不能从头再来?”
全然未料到这功法的真相竟是这般,邵剑群一时心绪复杂难言,半晌忍不住问道:“梅大侠你……你们跟在他的身边,究竟又是怎么想?”
难道真是想着要让他为祸武林二十年,再让一切各归其位么?
这句话他并未问出口,梅莱禾却无疑是听懂了的,但听懂了,他却也并未想要回答,只道:“在下反倒提议邵掌门与令徒不妨考虑舍弃如今修为,转而从头修习天心诀,固然三五载间难以有所突破,但大器晚成总归比一生无成来得要好,况且天心诀若练至有成,与贵派流星剑法无疑有相辅相成之妙处。”
邵剑群霍然抬头道:“难道卫盟主不是要让我派弟子舍弃往日的剑道,转而修习小江如今正在修习的功法么?”
“他本是这样打算的。”梅莱禾道,“但我与段须眉替贵派拒绝了他这提议。”
龙邵二人闻言愈发瞠目结舌。
梅莱禾却浑然不觉自己这说法有什么不对,侃侃道:“段须眉认为以攻为守不是什么大问题,武学一途本就在追寻一个‘极’字,若是按照飞卿的想法,无疑是将原本可能修习到极致的功法提前扼杀于中庸之道。我么……我二十年前见过你使流星剑法,那日又见你的弟子洛书琼出手,我也认为段须眉之言更有道理,流星剑法未必就不能更进一步,尤其若有天心诀辅助。是以我才主动向飞卿提出由我前来贵派,也希望令师徒能够考虑我适才的提议。”
全未想到梅莱禾竟是主动要求来此,邵剑群心情激荡之下,不由脱口问道:“原来前辈还记得二十年前对晚辈的那一番教导么?”
坦然与他对视,梅莱禾洒然笑道:“我记得二十年前我便与你说过,你我年岁相差不到十岁,还是平辈相称的好。”
梅莱禾确实说过这句话。
邵剑群一直以为只是恰巧见到是以随手指点他,对他应早无什么印象的梅莱禾,却连他当日的称呼,连两人间的对话都还记得清楚。
邵剑群心头杂念,忽然在这认知当中尽数去了。
他在江湖中爬摸打滚这些年,又接手一派掌门之位,一向都以为自己遭遇任何事都能够保持清醒与理智,却又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发现自己内心始终都还存了一份执念、一种冲动。
联想到梅莱禾适才所言,他模模糊糊察觉卫飞卿对他所谓的赏识,大概就是这点原本并不该出现在他这年纪、这身份、这阅历的人身上的这点东西吧。
而此刻,他又要再一次被这份冲动趋势了。
站起身来,邵剑群抱拳朝着梅莱禾深深一揖:“便依梅……兄所言。”
龙腾动了动嘴,却终究未说出任何反对之辞来。
并非是认同邵剑群这决定。
而是神行宫如今的掌门既是邵剑群,那他作为选择了邵剑群、亲手促成这结果的人,自要在任何时候,支持他所做的任何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