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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贺新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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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城坊间流行起一种传闻,说李氏皇家犯了天煞星,否则为何丧事一件接着一件?
天琛帝尸骨未寒,殇王刚被刺杀,太后又染了急病辞世。素来淡泊的董皇后不得不走出佛堂,代掌后宫大权。由她做主,将殉了殇王而去的薛美人追封为贵妃,陪葬入帝陵。
国丧期间,京城内恢复宵禁,严禁大摆婚宴寿宴。书坊不再印制新的话本,春熙街的生意也寥落了许多。
还有人说,那个莫名其妙回到京城的静王之子,就是天煞星。
柳涓无暇关心这些流言,他与王羡渔的处境比以往更艰难。
他本打算让太后和方翊彼此牵制,谁曾料到太后竟一败涂地。
虽然对外宣称太后是重病不治,但天青在灵堂上悄悄转告王羡渔,有人唆使薛美人,完成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刺杀。
幕后的唆使者,自然是方翊。
或许还有南宫逝的出谋划策。
太后一死,原本依附外戚的官员们纷纷投向了西凉王,急着表忠心。行走在宫中,人人都对王羡渔避之不及。
几乎一夕之间,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朝中唯一顽抗到底的,只有谢宓为首的清流党。刘涧松的遗骨暂时安置在大理寺,由韩令昭负责保管,时刻警醒他们,虐杀同僚之仇不共戴天。
不论朝堂上的局势如何云谲波诡,御花园里依然风光旖旎。董皇后与舞阳公主共乘一架画舫,狭夏风吹动满池清荷,碧波悠悠荡漾。
舞阳公主特地除了孝服,换上藕荷色的百花飞蝶裙。画舫经过九曲廊桥,桥栏边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背手而立,瞥了眼正在船头摘莲蓬的小姑娘。
舞阳公主惊叫一声,董皇后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舞阳,不必回避。西凉王想见见你。”
画舫泊在岸边,舞阳公主拎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石块。
突然,一只指腹生满薄茧的手伸到她面前。
这只手属于一个男人,一个勒马弯弓、驰骋沙场的男人。
舞阳顷刻间羞红了脸,但还是把指尖递给他,小声道:“多谢王爷。”
方翊很满意他的小妻子。
她有十七岁姑娘该有的天真烂漫,又没有染上高门贵女常见的坏毛病。
最重要的是,心性单纯,极易拿捏,适合当他与董皇后交易的筹码。
唯一遗憾的是,舞阳公主长得更像董皇后。
虽然也称得上一句天姿国色,但他还是更喜欢柳涓从静王之母谢慧妃那里,一脉相承而来的美貌。
不过,她有她独一无二的优点。
她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至于这个孩子姓李还是姓方,就由他说得算了。
日暮向晚,舞阳公主辞别方翊,回到画舫上。
董皇后刚为薛美人诵完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盯着舞阳公主微微汗湿的鬓发,和泛红的双颊,突然不忍心开口打碎她的美梦。
她应该和方翊在御花园里游玩一整个下午吧?明明是最应享受情爱的年纪,太后强迫她与王羡渔联姻,自己却要把她送给方翊。
可倘若不顺从,李善母子俩就是她们的下场。
董皇后垂眸念了一声佛号。
她多想告诉她:舞阳,不要相信任何男人。
舞阳公主十指翻飞,剥开方翊帮她摘的莲蓬,递了一粒莲子给董皇后,问道:“母后,你想做太后吗?”
莲子未去芯,入口苦涩。董皇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问她:“我们舞阳想做皇后吗?”
舞阳公主听懂了话外之意。
她是方翊登向帝位的阶梯,如果她足够幸运,也许能抢到方翊赏赐给她的一份宠爱。
但更有可能像董皇后一样,困居深宫,与一个“皇后”的名号厮守终身。
舞阳公主的眼里映着粼粼的金色波光,轻叹道:“我只有母后,母后也只有我了。”
她狡黠一笑,语意中带着决绝:“我一定会让母后成为太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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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死后,下一任新帝的登基典仪迟迟未能举办。
正如十五年前那般,朝中的太子党与静王党不停地暗中较劲。静王党嫌弃李羲软弱,至今不敢踏入燕京城半步。太子党坚信柳涓就是方翊的一颗棋子,若放任他登基,大燕朝迟早要改姓。
另一边,舞阳公主每天向方翊的案头递两封私信,缠着他催办婚礼。
信里一半是书里抄来的情诗,一半是撒娇的话。方翊和柳涓缠斗了十几年,还没尝过被一个傻兮兮的小姑娘热恋的滋味。
宦官与外戚都已铲除,董皇后承诺后宫不干政。天琛帝在位时,也曾多年不上朝,六部照常处理政务,大事便交予西凉王裁决。
方翊相信,柳涓已是笼中之鸟,迟早要被玄色的朝服捕获,将他与舞阳这对堂兄妹一并收入后宫。
至于那个王羡渔,容他多活一天,让柳涓再开心一会儿。
将自以为逃过一劫的小鸟,按在地上碾碎翅膀,光想想就足够快意。
方翊不着急立新帝,反而答应了舞阳公主的请求,催促礼部走完问名、纳吉、纳征的流程,把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
他还特意发了一封请柬,邀请柳涓以皇兄的身份,为舞阳公主证婚。
来顾宅送请柬的人是南宫逝,眯起狐狸眼,啧啧道:“王爷说了,殿下不去的话,就是嫉妒。”
“我嫉妒什么?嫉妒他娶了舞阳,还是嫉妒舞阳能当西凉王妃?”柳涓咬牙道,“王羡渔,陪我去见公主。”
舞阳公主住在广阳宫的偏殿,柳涓叩门入内,发现地上散落着十几张信笺。
他俯身捡起一张,上面写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王羡渔手中的那张也是一句情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舞阳公主坐在书案后,咬着笔杆,费力地思索。看见柳涓来了,惊喜道:“皇兄?”
她又瞧见王羡渔,琢磨出一个新鲜的称呼:“皇嫂?”
王羡渔哑然失笑,柳涓却开门见山道:“公主,你不能嫁给方翊。”
舞阳公主反问道:“为何?”
柳涓伸出右手,夺过她手中的兔毫笔,僵直的手指难以维持握笔的姿势,在宣纸上留下几道歪曲的笔画,不成字形。
柳涓冷道:“在方翊心中,这种‘小伤’只是对我略施惩戒——公主明白他是什么人了吗?”
“他骨子里冷血,残暴,傲慢,不懂何为尊重,也不懂何为爱。”
“皇兄是皇兄,我是我。”
舞阳瞥了眼王羡渔,不依不挠道,“皇兄非要违逆西凉王的心意,我却不会。为了保护母后,我会做一个很听话的妻子。”
“舞阳!”柳涓急道,“想想善儿,想想太后……不要相信方翊,肯定还有别的方法。”
舞阳:“哦?皇兄有何妙法?”
柳涓沉默了,除非他继承帝位,否则即便是李羲登基,也无法保证董皇后和舞阳公主的安全。
王羡渔一笑,抽过镇纸下墨迹未干的信笺,晃了晃:“公主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吧。”
柳涓这才看清信上的字迹:“?”
写的不是掏心掏肺的情诗,而是横七竖八的“王八蛋”。
王八蛋这三个字,很适合用来骂方翊。
柳涓这才恍然大悟,摇头轻笑道:“公主在试我?”
“皇兄……”舞阳撒娇道,“我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不试试皇兄,怎么敢与你交心呢?”
经此一遭,她发现这位皇兄确实与其他人不同。
皇祖母拿她壮大家族,父皇用她笼络权臣,连最疼爱她的母后,危急关头也选择把她送出去,换得一时的平安。
她身为女子,又生在皇家,天生就是用来交换的货品。
柳涓却向她揭开自己的伤口,为她找别的办法。
这样的人,值得她放手一搏。
舞阳公主深吸一口气,道:“其实我有一个办法。皇嫂,你还记得你欠了我一个大大大人情吗?”
“不错。”王羡渔点头。
舞阳又斟酌道:“如今你俩成了一家人,那便等于皇兄欠了我一个人情。”
王羡渔顿觉不妙。
他预感舞阳公主必定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请求。
果然,舞阳直视着柳涓宁和幽深的双眸,缓缓道:“我想要皇位。”
柳涓愣了愣,随即垂眸一笑,答道:“可以。”
舞阳:“啊!?”
她本以为柳涓会断然拒绝,或者愤怒地与她争辩,毕竟大燕朝从来没有公主登基的先例。
何况在她心目中,帝位本就该属于静王皇叔。
柳涓却答应得如此轻易,又如此平静,就像让给了她一颗莲子糖,或者同意悄悄带她出宫玩一趟。
舞阳不好意思地问道:“皇兄,你是在逗我吗?”
柳涓摇摇头,解释道:“前朝高宗驾崩,膝下无子,便立魏宁公主为皇太女,继承大统。公主不负所托,开创一代清明盛世,后来过继了一位子侄承袭皇位。”
他看破了舞阳的小算计,温和地笑道:“若你登基,无论日后与谁成婚,皇后娘娘都是皇太后。”
舞阳公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压低嗓音问王羡渔:“皇嫂,你也同意?”
“殿下的决定,臣自然同意。”
王羡渔与柳涓对视一眼,懂了他的心思。
厌倦了权谋诡计,不如接过舞阳公主的阳谋,与她各取所需。
“那便好,便好……”
舞阳拍拍胸口,转头向围屏后喊道,“先生,他们答应了。”
南宫逝一裘清透的白衣,优哉游哉地踱到众人面前,看看柳涓,又看看舞阳,不怀好意地笑道:“如今在方翊看来,我们三个都是情敌。”
柳涓面色一沉:“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臣不奢求殿下将我当作自己人。”
南宫逝笑道,“但请您明白——臣从来不为西凉王两肋插刀,关键时刻还能插西凉王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