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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机锋现(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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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字条,是我写的。”
王羡渔笑容如常,语气轻巧得仿佛在承认“夫子家的窗户,是我砸的”,“隔壁家的小子,是我欺负哭的”。可当他说话时,身上每一寸慵懒的肌骨忽地绷紧,往日温柔缱绻的桃花眸里浮起厚厚的冰碴,整个人的气场完全变了样。
一切都告诉谢宓,他没有在开玩笑。
这话落入耳中不啻惊雷,谢宓悚然道:“王羡渔,你想做什么!?”
谢宓极少这般指名道姓地唤他。不论王羡渔做出多少不堪的混账事,心慈的老太傅总是无奈地叫着“羡渔”,至多调侃一句“你小子”。
在旁人看来,谢宓对王羡渔简直包容得过了头。即便谢宓一辈子光风霁月,坊间仍流传着王羡渔其实是太傅私生子的传闻。
王羡渔对上扑面而来的震怒,并无惧意:“我想做的,都写在字条上了。”
谢宓的胸前急促地起伏,呵道:“但凡老夫在朝中一日,就绝不会有人敢动你,你何必——”
“但凡锦万春活着一日,我如何睡得了安稳觉?”王羡渔起身反诘,“没有人动我,我怕我自己动了自己!”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落座垂首道:“对不起,师父您消消气……可已经两年了,整整两年,我终于盼到王景死了。”
王羡渔扯下臂上那朵陪他守孝到“断七”的白绢花,投入铜锅下的炭堆。素雅无尘的花瓣被细小的火苗一点点地蚕食,直至烧成焦黑破碎的残骸,面目全非。
王羡渔凝视绢花,眉宇间流露出沉婉的哀思。谢宓却知道,那不是给王景的。
师徒两人都冷静下来。谢宓道:“我知道你不好受……静王的忌日,每到这一天,很多人都不好受。”
“既然不好受,总得有人出来做一些事。”王羡渔道,“王景死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是谁了。”
他将字条上的童谣再次吟哦了一遍,如若低诵某个招魂的法咒:“季无头,釜中泣。鸿留影,雪冤名。”
“你必须重提十三年前的事,哪怕你会因此而死?”
谢宓仍未放弃劝说,不再澄亮的眼瞳里透着悲悯:“你才二十一岁,如果他们两位还在世的话,大概只希望你太平自在地活下去,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王羡渔纠正道:“必须,哪怕很多人会因此而死……但他们本来就该死,尤其是锦万春。”
谢宓长叹,铜锅的边沿模糊地照出他染霜的两鬓。
这一瞬,谢宓承认自己老了。
王羡渔挂起玩世不恭的浅笑,光看面容,犹是扬鞭打马过花街的少年纨绔,薄唇间吐出的每个字却带着不甘的血意:“我与师父不一样,我阴险、歹毒、认死理,而且睚眦必报,十年不晚。所以我写了很多字条,把它们送往了很多地方。”
谢宓问:“为何如此?”
“如果一个人……不,一群人合伙谋害了一个绝对的好人,大家心照不宣地隐瞒了这个秘密十几年。突然冒出来一个混蛋要为好人鸣冤,又似乎知道些不该被外人知道的秘密。”王羡渔答,“如果我是锦万春,我一定忍不住去查当年的同伙。是谁被策反了,或者谁良心发现?”
“你推测得不错。”谢宓点头道,“方才苍若那边来消息,刑部尚书孙炳德与侍郎赵豫涉嫌谋逆,已下了诏狱。急召六部,正为了此事。”
王羡渔闻言,眉心微蹙:“刑部……”
孙炳德与赵豫原是顾雪鸿的门生与下属,顾家灭门后,二人仕途通达,爬上了刑部的头把和第二把交椅。
他不由啐道:“顾雪鸿这大傻子,自以为两袖清风、光明磊落,从不怀疑身边的人。”
谢宓:“……死者为大,倒也不必如此苛责。”
王羡渔修长的十指翻飞,熟练地将字条叠成了一枚精致的纸元宝,两头微翘,又似小巧的纸船。他亲手把纸船送入炭灰堆:“死者为大,愿静王叔叔在天之灵佑我洗净沉冤。”
王羡渔还特地补充道:“静王叔叔,我知道您老长得特别好看,方才无意冒犯,您可千万别托梦来骂我。”
谢宓:“……”
这话虽然没错,但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那两人进了诏狱,哪怕姑且保下性命,官帽必是留不了了。”王羡渔斟酌道,“师父您有办法把我调去刑部吗?”
谢宓默然:“你刚才怎么不问问你刘尚书?人家签一纸调令,召回了因你被贬去四疆受苦的小柳儿,说不定也能把你贬去刑部当个狱卒。”
王羡渔本没抱太大希望,谢宓近年来几乎不在朝堂上出现,至于刘涧松……巴不得立刻把他按回翰林院重读十年圣贤书。可王羡渔抓住了谢宓话中一个不得了的重点:“啊?小柳儿……因我?”
“啊?”谢宓也惊了,提起太后下给柳涓的懿旨,“你这害人的冤种,两年前究竟对人家做了什么?”
王羡渔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危机感:“那天夜里,我根本不知道他就是柳涓。”
“夜里!?”谢宓愈发觉得不妙,夹杂谴责的目光打量起自家徒弟的皮相,“老夫本以为是太后疑心重,防患于未然,没想到……”
王羡渔连忙澄清:“我什么都没做!那天夜里他大概喝了些不该喝的东西,药效发作。我不敢把他交给别人,在文英殿要了间厢房,守了他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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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王羡渔沦为咸鱼前最风光的一段时候。大燕朝史上未满二十就考中状元的少年天才屈指可数,王羡渔出身显赫、容姿风流,还顶着御赐“奇崛怪才”的名头。当晚来恩荣宴的每一个人,都赶上前想与天降文曲攀谈几句。
不消一个时辰,王羡渔被灌了百余来杯酒,觥筹交错间频频有年长的礼部官吏、同闱打听他的婚配,得知他尚未订亲,恨不能散席后就捉回家为婿。王羡渔不堪其扰,借着醒酒的名头,逃进文英殿外的小花园。
才舒了一口气,一具绵软的身体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王羡渔以为是哪位大人想捉婿想疯了,带着自家小姐擅闯外男齐聚的文英殿。正想推开来人,却发现怀中人体量纤瘦,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抬头。
好秾丽的一张脸。
微颤的羽睫下双眸水光潋滟,额心枕在他的肩头,呼出的气息灼热逼人:“救我,我不想……”
王羡渔打小酒量千杯不倒,那一刻些微的怔神,竟怀疑自己醉了。
这是什么……燕京城特产的美人计,拿这种美人来设计,也算丧尽天良。
王羡渔没有推开他,低声道:“你是谁?”
少年全身汗湿,已听不懂询问,反复呢喃着“火”“好热”“救我”。双手揪紧他绯色的状元吉服,五指痛苦地蜷曲。
两人在人迹寥落的花木间僵持许久,王羡渔无可奈何地认命:“好,我救你。”
他召来太监。文英殿的太监皆认得他是新科状元、外戚权贵,不敢忤逆,引他们去了偏殿的厢房。王羡渔不许他们传太医,且勿惊动旁人。
少年看衣着打扮,也是恩试的新科进士,被人知晓沾染了此等龌龊之事,醒来后该如何在官场立足?
王羡渔抱他上榻,取绢帕擦拭他鬓边、颈侧和掌心的汗水。情.药不寻人解,忍着,忍一夜也就过去了。
他苦笑着想,虽答应救你,也还没到献身的地步。毕竟他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今夜春宵一度,保不准明朝就沦为牡丹花下亡魂。
然而,药效比王羡渔想象得更猛烈。榻上人容不得他不在身边,揪他的袖子,撕咬他的衣袍,如焦渴之人汲取甘泉。王羡渔静静地抱着他,任由他胡闹,仰头数偏殿屋顶的椽子,默念《观音心经》。
折磨,太折磨了……
是不是因为仕途太顺,上天才降下一道情劫,考验他的道心。
折腾到两人发带倏解,青丝披散,王羡渔终于忍无可忍,握住那双不安分的手腕。锦缎发带丝滑柔软,确认不会伤到对方后,王羡渔把他的手腕小心地绑在榻边。
子时初过,药劲已散去大半。秾丽如妖的面庞不再浮现病态的殷红,青丝沾湿成缕,颊边泪痕交错,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
恩试正逢春闱,窗外明月朗照,暖风熏然拂过桃瓣。酒后倦意袭来,王羡渔托腮伏在榻边,笑问了一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记得告诉我,究竟是谁想捏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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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宓:“啧。”
王羡渔恶名在外,积累的风流债太多,谢宓显然不完全相信他的说辞:“这么说来,你还是个柳下惠?“”
“柳下惠?我是大慈大悲观世音!”王羡渔咬牙,随即黯然道,“原来……怪不得他说讨厌我。”
谢宓:“啧啧。”
王羡渔:“我又不真喜欢男人!不爽一番好心被辜负罢了。”
谢宓质问:“你若对他无意,何必救他,今日又去招惹他?那晚要的药应是锦万春授意,当时王景还在怀疑你的身份。”
“这不正是王羡渔会做出来的事吗?小美人一投怀送抱就忘了自己姓什么。”王羡渔道,“我不一样,我等了两年,没找到任何接近锦万春的机会。”
他打开写有柳涓生平履历的卷宗,指尖温柔地摩挲纸面的纹理:“如今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京城有名的风流断袖,垂涎美色,准备纠缠锦万春家的小御史……”
王羡渔把卷宗递给谢宓:“师父,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字条是我写的,但我手上的这张不是。”
王羡渔简要复述了神秘太监请他写贺表的经过。谢宓听着,理解了刘涧松为何说这次字条案非比寻常。
网,各种暗中行动的势力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住了燕京城,等待揭晓收网的那一天,才知谁是猎物,谁是猎手。
王羡渔道:“太监口中的‘主子’仿佛在告诉我,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不拆穿,你怕的是我随时会来拆穿。”
“用这种手段牵扯柳涓,也太拙劣了一点……”王羡渔抬眸一笑,瞳仁中似有星辉闪烁,“我不怕,我明天进宫向太后求刑部的官职,顺便托人查查那个神秘太监。”
“我倒要看看,谁会先拆了谁。”
铜锅底下的炭火已熄,雪下了快半个时辰,谢府庭中银装素裹,积雪折射着柔和的银光。谢宓起身拍了拍王羡渔的肩,踱步到窗边,留给他一个清癯的背影:“羡渔,你和他们很像。一旦决心做什么,凭谁都拦不住。”
“既然你执意要去,便听师父一句话——从今天起,不要再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