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抉择 ...
-
晌午过了一场小雨，院里两株芭蕉滴着水珠，犹带春凉。屋里一名小姑娘手脚利落倒好了茶，又搁上两碟干果，捧着茶盘便往外走。
她记着婶婶午歇起来总要喝杯茶，是以从来不敢怠慢。虽然她是老爷的亲侄女，下人们也称她一声小姐，但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孤女。
出了茶房，她踏着湿滑的石头小径，往夫人卧房去。因茶房在后院，所以需先绕过卧房后窗。她如往常一样经过窗前时，却听到了说话声。
声音颇为高昂，似是争吵，从卧房传出，透出了薄薄的窗纸。
“……什么？”是婶婶的声音，带着惊慌，“闹成这样？这可怎么办！”
“还不是你，太过纵容！”男子声音烦躁，“纵得他一身的脾气，这下好了！”
是叔叔！她微微吃惊，不由停住了。这个时候婶婶通常独自一人，怎么却在和叔叔说话？她看向手中茶盏，赶紧思量是回去添一杯再来，还是索性不要打扰？
——近来家里刚出了件大事，有消息说堂兄在外面把人给打伤，被官差扣下。叔叔婶婶烦闷发愁，她更需加倍小心，不能惹他们不痛快。
“我纵的？”只听婶婶气得冷笑，“他聚众豪饮是学谁，难不成是我教的？你自己说！”
叔叔一时语塞。“……罢了，别说这没用的！眼下他把人家打成重伤，那小子怕是这辈子都下不得床了。我该问的问、该求的求了，如今，要没有三百两银子打点，那就得判流放！”
婶婶语气登时为难：“……三百两？家里哪有这么多现钱？”
“可不是？我算了算，家里拼拼凑凑，也就一百来两……不成，就得问人家借……”
“问谁去借？你不过就在这乡间有几个钱，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你那班狐朋狗友，听说犯了事，连酒也不请你喝了，是不是？至于亲戚，”婶婶冷哼，“那更是个赛个的铁公鸡！否则当初也不会推着你把个父母双亡的丫头接来养，而自己一文钱不贴……”
她在窗外听着，心里一抽。她原不是富裕出身，但在乡间家境尚可，父亲是私塾先生，受人敬重，家里也有些田产。她衣食无忧，颇受父母爱惜，父亲还手把手教她读书写字。可好景不长，七八岁上父亲忽染重病，家产花去一半；母亲心急求药，又被人骗去余下田产，又气又愧之下竟然寻了短见。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儿，没有家产，不知依靠谁去。父母丧事办完后，族亲们议定，由叔叔一家将她接去抚养。
她才九岁，却已经历家中剧变、人情冷暖，十分懂事，分明看到叔叔婶婶面上不情愿，于是总小心翼翼，手脚勤快，脸上常挂笑容，生怕惹他们厌烦。好在叔叔家中宽裕，见她不碍事，也就容下了她。这几年对她不说很好，但也没有怎么苛刻。
她这些念头只是片刻闪过，而屋内争吵还未停歇：“……说到底，还不是得拿出我的嫁妆来！”婶婶尖声怒嚷，“嫁给你，我享过什么福？瞧你那点本事，连亲儿子都救不了，还得我掏压箱底的嫁妆！”
“夫人贤惠，”叔叔口气软了下来，“只因这事太急，放出去的几笔债都没到日子，变卖田产也不能那样快，否则我怎么敢动夫人的嫁妆？”
婶婶又是哼一声，“我那嫁妆值三百两是绰绰有余的，可你拿去当，也不过当得一百五六十两，加上家里现钱，还有几十两的缺口，这你可得想法子！”
“是是是，我想，我想！”叔叔又是应承，又是叹气。
她在窗外也轻叹口气，心忖他们定是没有心情喝茶了，还是不要打扰的好。于是转身准备离去。
“你倒是想啊！”婶婶催道，“要借也赶紧借去，迟了一天，还不定你儿子在里头受多少罪呢！”说着便哭出声。
“别急别急，你才刚说起那丫头，我倒记起来了！”叔叔语气一振，“惜儿在我们家白吃白住几年，该是她回报的时候了！”
才要离去的她听到自己名字，心头陡然一震，脚便迈不动了，心口怦怦乱跳，不禁屏息往下听。
“你想怎么样？”婶婶声音透出疑惑，“当初不是说等她大了许城里富贵人家做小，能有一笔彩礼吗？如今她才十二岁，那些人家买妾都是要及笄了的，你以为是村里那些穷光蛋，花两吊钱买个童养媳啊！”
“自然不是，做妾是等不了了。”
“那是什么？哎呀，”婶婶一拍手，“我想到了，前两日乡里不是来了人，说收男女娃娃入宫当差的么？我还听说今年收成好，送孩子入宫的人家少，所以比往年多给十两银子呢！”
“夫人果然聪明，”叔叔笑道，“可还有更好的路！你知道么，那个欠了赌债的林二混，年前就把自己女儿卖到城里花楼去了，听他说，鸨子给了八十两！咱们惜儿可比他女儿生得更好，又念过诗书，我就不信，还值不了一百两？……我打听过了，女孩儿入宫当差不过才给六十两，那可没得比！”
他又一拍大腿，“她要是男儿就好了，男儿切根家伙，入宫是一百二十两，足足多一倍！唉！”
她隔窗听着，只觉肺腑血流都被冻住，浑身僵硬，捧着盘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原来你早有这份心。”婶婶轻轻嗤笑了一声。
叔叔讪笑一下。“那不是要想个法子嘛。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养她三年，还不能让她给我排忧解难？”
“可是……”婶婶语气犹豫起来，“她毕竟是你亲侄女，是你们花家的女儿，你大哥就只留了这么个后，这传出去，是不是太……有六十两，那也凑得够了……”
叔叔断然道：“妇人之见！那边说三百两，只是改判一件事上而已，想要儿子不受罪、想他早些回来，还不知得多少打点……要是卡住了一环，那时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只怕三百两都扔水里！这花钱的事，只有往多了想，没有往少了算的！”
婶婶于是不作声，片刻后低声道：“依你说的便是。”
窗外惜儿一颗心直直沉下去，浑身冷透，半晌终于想起要走，却双脚发软，迈了两次才迈得动步子，稍显踉跄地悄悄离去了。
回到茶房，烧水的大娘见她神色异常，问了一句：“小姐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她骤然清醒过来，连忙强自镇定，甚至弯出笑容：“没什么……不过是路上差点绊了一跤，吓着了。婶婶现在不用茶，晚些再说吧。”
“哦，那可得小心些，别摔着了。这几日老爷夫人脾气都不好，一点事就打骂人，前天福顺给老爷牵错了马，就挨了老爷十几马鞭，不过小姐自然是不会挨的，到底和我们这些下人不一样……”
大娘犹在絮絮叨叨，惜儿却已转身出去了。
——震惊绝望过后，她逐渐冷静下来。不！她不能这么就范！她绝不卖身为娼！一个清白女儿家如何能受这种屈辱，何况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可她同样也清楚，眼下情形，除非拿出一大笔银子来，否则是无论如何劝不了叔叔婶婶改变主意的。
那该怎么办？
——只有逃！
走！马上走！走得越快越好！她的心激烈地狂跳着，立刻就打定了主意。至于去到哪里、怎样生存，她已经无暇顾及，只求先避过眼前的厄运。
她连自己的房间也不回了，也不去收拾衣物行李，径直就往院外跑，只因巨大的恐惧在催促她——只要晚了一分，被人发现，就再也逃不脱了！
她急促喘息，一路跑到了大门。却见管家正在训斥仆人，大意是要他们做事小心。
她稍微等了等，却见他仍没骂完，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冯管家辛苦了！”
管家转头见是她，暂停了训斥，说话也客气了些：“……小姐有什么事？”
“是这样，”她拼命压抑恐慌的心跳，笑着说出她刚刚想好的借口，“我想学着为婶婶做条新手帕，所以想到外面铺子看看，有没有新上的花样。”
“原来是这样，还是小姐孝顺！”管家恭维了一句，又抱怨道，“不像这些蠢东西，昨天夫人交代买个熏香，他们都能买得不对，连累我也挨了一场骂……正好，我让他们陪着小姐去，小姐教教他们夫人喜欢些什么，要买了东西也让他们替小姐拎着，要是回头夫人高兴，小姐也在夫人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管家打着奉承讨好的算盘，哪里想得到惜儿此时五内如焚、几乎要活活急死？但她一点也不敢表露，只得勉强笑着，想法子推托：“这……这个，只是今天叔叔在家，或许有事要派人办，若是寻不见人，恐怕又要生气……”
管家一想也是，顿时皱了眉。
惜儿赶紧又道：“至于婶婶的喜好，我可以往后再教。冯管家尽心尽责，我一定会告诉婶婶的！”
管家听了最后一句，立时眉开眼笑，“小姐说得对，那就多谢小姐了！”一面又叮嘱她路上小心。
惜儿心中欣喜若狂，心咚咚直跳，压住了飞奔出去的冲动，只以平常的模样向前走去。
正要走出大门，一声呼喊自身后传来：“老冯！过来！”
她乍一听见，顿时如当头一记雷霆，浑身剧震——这声音……是叔叔，也正是当家老爷，花绍恩！
管家急忙应着迎上去：“老爷，有什么吩咐？”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心里没命地祈祷叔叔没有注意自己。只要他没有看向这边，只要自己再快一点，转过门前那个弯……快点快点……
“惜儿！”然而，又一声呼喝响起，就如可怕的风暴，从背后扑压而来。
她脑中“嗡”地一声，如同被钉在了地上，脸上血色尽皆褪光，变得惨白，一瞬间几乎连心跳都停住了。直到花绍恩叫了第二遍，她才不得不转回身来，抖着嘴唇扯出笑容：“叔……叔叔。”
果然花绍恩立刻问：“你是要去哪儿？”
她只有极力镇定，低头把刚才的借口重复了一遍。
花绍恩笑了，来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头，神色无比和蔼：“惜儿啊，你最有孝心，我和你婶婶都是知道的！你婶婶也一向夸你懂事！……不过，今天下了雨，路上滑，还是改天吧，若你路上摔伤，你婶婶必定要心疼了！”
果然！果然的！她心中明白，一时间不由心灰如死。再说出什么理由也是枉然的，一定会被挡回去……于是她只有小声应了，心里空荡荡的，木然转身回去。
拖着脚步回到自己房间，她就扑倒在床褥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难道这就是她的命么？要沦落风尘，被人糟蹋……要是天上的爹娘知道了，该怎样痛心断肠呢……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她努力地思索，能不能向别的族亲们求助，就像婶婶说的，这种无情无义的事，一定会招来非议和责难……
不，不行！他们绝不会容许自己离开的，在求助之前，只怕自己早已被卖入青楼了……
能不能今晚趁他们不备再逃一次？……恐怕也不行，若是刚刚没遇到就罢了，经历了方才的事，以叔叔的精明，一定加强了看守，说不准还额外嘱咐过。时机只有一次，要是刚刚成功了该多好！再也没有第二回了……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能不能，再求求婶婶？毕竟她平日还算喜欢自己……她很快又打消了这念头。不，屋里的对话已经很明白了，婶婶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算再不忍，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她苦苦思索，直到天黑，仍然没有一个可行的法子。就在这时，屋外有人敲了敲门，说：“老爷夫人唤小姐一同吃晚饭。”
她一怔。一同吃晚饭？
——自来到叔叔家，她就很知趣地不与他们同桌享用饭食，而是等他们吃完，伺候了婶婶用茶，才独自去厨房领一份。那时的饭菜已经是剩的，有时还凉了，但她从无抱怨。而叔叔婶婶，也从未提过让她一起用饭。
怎么今天一反常态，如此热切？
她不禁笑了笑，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怔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起了身，擦干眼泪，又坐到镜前整理头发。
一切整齐后，她咬了咬牙，拿起桌上一把闪着银光的剪子，藏在了身上。接着才出门，去往前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抉择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