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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前情(上) ...

  •   我趁花期已过,留下音儿照料成丹阁,终于得以出门闲游。

      离开宫府,果然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我也终于能够清空头脑,深深地呼吸着旷野中干净的气息,沉醉于渭水莽原辽阔苍茫的景象。

      一连数日,我眷恋山水,全无归意。直到豆卢府上的家丁寻来,说伯父病危,想要见我一面,我才不得不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可我还是迟了一步,来到豆卢府时,府中已举丧仪。

      “伯父……”我失声而唤,跪于灵前。

      “靖汐……你终于回来了。”伯母和灵昭见到我,亦满脸是泪。

      “靖汐,你伯父还是没能等到你。”伯母哭道:“他一生无愧于族人世人,唯有对你,总是心有愧疚。他临走时还念着你,终也没有等到。”

      我拥着伯母,泣道:“伯父伯母将靖汐抚养成人,亲情厚重,无论后来发生多少事,靖汐无奈是有,却不敢忘伯父的养育之恩……就让靖汐以女之礼为伯父守丧吧。”

      伯母点了点头,像是获得了一点安慰。我自入侍宫中,已多日不曾踏入豆卢家门,可怨终归怨,这家族姓氏却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陛下追赠伯父为司空,并州都督,谥号为元。伯父也算一生体面,灵昭承袭爵位,陛下又封伯父的次子为官,也算厚待豆卢一门。

      “相王殿下至。”门口忽然响起一声通传,我自是心中一紧,双手用力握了一下。以他的身份来吊唁伯父,也是常理。

      寻思间,相王已走了进来。他一身素衣,走向伯父的灵柩行礼,上香。我跪伏于侧,随着他的三拜而叩首还礼。他好似目不斜视,可我能感觉到他的余光,一直在一片素白之中寻我。

      礼毕,他也不能多留,转身而走,经过我身前时,他不禁慢下了脚步。他衣袍的边底晃动在我眼前,分明是我旧时的针脚。还有他黑青的皂靴,也是我当年手缝的痕迹。我轻轻地颤着,其实我可以起身告谢一句,但我没有。而他,亦可以伸手将我扶起,但他也没有。

      灵昭见状,连忙上前相让,亲自送相王出门。他点了点头,径直而去。

      我方才起了身,凝望他的背影,似乎又比从前看着苍老些。伯母拽着我衣袖,想是要给我一些安慰。我茫然地点头,目光却一路跟随着他,直到再也不见。
      七日后丧事毕,伯母问我要不要搬回来同住,好有个照应。文心亦上前求我,只说怀念从前的美好,又将女儿抱上前来,让我看看。

      我笑着抚摸孩子的头,“不必了。如今我自由惯了,倒不必麻烦伯母。这里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

      灵昭送我回去,在路上道:“靖汐,父亲的心愿,唯有家族兴盛,你牺牲了这么多,哥哥还是要谢你一句。”

      “不必的。”我淡然一笑,“日后豆卢家就依仗哥哥了。”

      “从前不当家,不知艰难。这朝中事是越来越复杂,哥哥如履薄冰,又一下子没了父亲商量,心中实在没底。”

      “哥哥说哪里的话?再说,按部就班,陛下总也不会薄待了世家望族。”

      “如今朝中无太子,亦无皇嗣,任韦后与安乐公主把持朝政。你不知道,我们原在长安县里的几亩薄田,也入了安乐公主的眼,被他们的家仆强占了去,好好的庄户,也都虏做奴婢。父亲敢怒不敢言,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他们这般横行,也该有个说法才是。不过,乱世之中,哥哥若不想出人头地,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莫说我们,就连他们皇族自己,恐怕也是战战兢兢……”

      “你说的不错。靖汐,哥哥……”灵昭似有难言之隐,绕了半天圈子,还是吞吞吐吐。

      “哥哥有话不妨直说。”

      “靖汐,你与相王一脉亲厚,又与寿春郡王、临淄郡王相熟……若有什么消息,能否与哥哥相通?”

      “哥哥!”我不禁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急,我没有旁的意思……如今储位虚悬,陛下迟迟不诏重福回京,却又不立少子,难免有些非议。我拿不准,只怕辜负了父亲重托,所以才想请你相助。”

      “我现在与相王府并无联络,再说,豆卢氏与相王一脉一向不算和睦,我不过一个女子,实在无能为力。”

      我说得淡然,却也能从他的话中体味到风雨飘摇之感。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却匆匆和他道了别,说想在街上走走。

      长安街市正如从前一样热闹,我路过婉儿的府邸,却见府门紧闭。我在门口听了听,有来自荐的学子,说起上官昭容已数日不在府,想见也见不到。

      索性有学子在府前联起诗句,若有好的,能得守门侍从记下通传也好。我心中犹疑,婉儿一向不冷落学子,为什么这么久闭门谢客?

      我落脚听了一耳,倒都是些俗句。前日陛下巡幸昆明池,传出几首唱和之作,尽心模仿而已。

      刚要走,却见李隆基骑马而来,“姐姐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让随从退下,方才恭敬地一揖,“豆卢司空新丧,姐姐节哀。”

      “多谢郡王。”我还了个礼,见他行色匆匆,便道:“我正要回去,路过婉儿府上,她一向好热闹,很少闭门,就闲听了两句。”

      李隆基冷笑,“人家好歹也是个昭容,又和韦后和睦,整日一处,你说她现在该做什么呢?”

      我摇头道:“郡王怎么这么说婉儿?毕竟也是旧识,能相让之处,念一份情有什么不好?”

      他不曾回答,匆匆上马,俯身道:“罢了,不说这个。姐姐,晚上帮我预备些酒菜可好,想借姐姐的地方见个故人。”

      我应了一声,看他快马而去。初夏的风吹透长安城,刚起的热浪也被无情地吹散。我捋了捋发髻的功夫,三郎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到宅子,我便同音儿一道准备膳食。经了上次的事,她倒和从前变化不多,只是话少了些。成丹阁的生意已经减半,前些日子更是卖掉不少名贵的花种,筹了一大笔银钱,送到三郎府上。

      谁料天空乌云密布,随后竟是泼天的雨水。我透过窗棂一望,不由叹道:“这样的天气,郡王可还会来吗?”

      音儿低头道:“郡王说了,就一定会来。娘子去歇着吧,剩下的奴婢来。”

      我点了点头,有些琢磨不透三郎进来的举动。看样子,他一定在秘密筹谋着什么,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这份筹谋中的环扣。只是,还不到他和盘托出的时候,所以,一切还平静。

      他会怎样做呢?难道,他真有旷世奇智,有神来之兵攻破宫城?可那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乱臣贼子,他要如何面对后世的写照?除此之外呢?帝脉早已旁落,他到底能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把握?

      我不禁为他捏一把汗。而相王呢,他到底是否知道三郎的筹谋?他于宫中沉浮数十年,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他会襄助三郎吗?或者,只会坐看三郎的结果,也想要从中取利?他从前不是没有过以三郎为利刃的时候,如今事到临头,他又会如何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这可怕的想法,俯身去摆弄案几上的菜色。刚收拾妥当,便听到了门外的人声。

      三郎带着一个年轻公子,谈笑着进来。两人双双戴着斗笠,披着雨披,带进一屋子浓重的水汽。我连忙上前行礼,“郡王”,又伸手为他更衣。音儿服侍着年轻的公子,很快便利落了起来。音儿躬身告退,我亦向那公子欠了欠身。

      三郎笑道,“难得请高给事来此一聚,快坐罢。”

      我方知此人是宫内的内官,他面容极为清俊,眉宇间透着英智,也瞧着有些眼熟。我正式地见礼道:“见过高先生。”

      他亦拱手还礼,“原来是豆卢娘子。真想不到,连豆卢娘子也偏帮着临淄郡王了。”

      “先生怎知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三郎道:“无妨,力士是我挚友。娘子的事他熟悉不过,皇祖母在时,他就常在御前侍奉了。”

      “原来如此,能有幸招待高先生,是我的荣幸。这些酒菜都是精心预备的,不成敬意。”我一面说着,一面为他们斟满酒,知他们来此定有要事相谈,便起身告退。

      可高先生却拦住了我,说道:“娘子既不是外人,不如一同坐罢。我与郡王所说,娘子知道无妨。”

      “这……”我倒有些为难,向三郎看去。他倒也大方,轻咳一下,“既然如此,姐姐便同座罢。”

      我应声坐下,听他们说些内宫朝局之事。酒过三巡,高先生方才拿出一张内宫地图,“郡王所要的,便在此。韦后如今与陛下同在瑶光殿起居,但申时后会在后宫主事……”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划过宫禁内细密的小路。寻常入宫侍宴,断不会对内宫如此熟悉,行止之时,人在何处,唯有内侍最为熟悉。

      他们言语隐晦,从未明言,但我还是明白了其间的用意,心怦怦直跳。

      “眼下,只有如何进入内宫,尚无定法。”高先生庄重道:“如今宫人调度借由韦氏亲信亲掌,日日三查,我尚难插手,所以寻常出入的令牌怕是难以得到。”

      “这……”三郎皱起了眉头。禁军、内宫,他两者必得有足够的把握。若无法入得内宫,一切岂不是虚谈?这怕是高先生尚有未决的心意,不然总会有法子。

      高先生见三郎踟蹰,便向着我道:“娘子……”他似要与我说些什么,可话音未落,外面却突然闯进一人,喘着粗气:“郡王,高先生,宫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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