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唐·豆卢贵妃传》玄时蘩

89、徘徊

　　数日后。

　　音儿引着医者过来替我看伤。他细细地查看一番，说道：“娘子的手臂已大好了。万幸伤得不深，不然这个刀口的位置再深一寸，这臂就再难使力了。”

　　“多谢了。”我活动了一下手腕，果然轻盈了不少。他捋着须，笑了一笑：“这下临淄郡王总能放心了。这些日子，他没少差人来问娘子。”说完，又留下些药饮，若日后天阴手臂酸痛，取来浸泡便能好些。

　　三郎又遣人送了信来，他远在潞州，倒是乐得安然。只是近日来往成丹阁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我知道，一半是商，而另一半皆是他留在长安的密探，传递消息。

　　我将银钱封给来使，见车上有不少首饰绸缎，便好奇一问，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三郎在潞州又纳新妾赵氏，原为歌妓。赵氏十分受宠，又在妆扮上挑剔，没办法，只好遣人入长安采买。

　　我莫不作声，目送他离去，心中涌起几分不好受的滋味，才要回去，忽见一人正向成丹阁的方向走了过来，却是寿春郡王。

　　“这成丹阁中的芬芳，本王在几步之外都能闻到，到了跟前，娘子也不请本王进去坐坐么。”他淡淡地说道，只似寻常故人。

　　我屈了屈膝，“见过寿春郡王。若想看看花木，就请进来罢。”

　　他跟随我跨进院子，左右环顾，忍不住叹道：“收拾得这样好，竟一点也找不出当年的影子。”

　　“过去的就过去罢，就想着些花，今朝谢就谢了，明年还有再开的时候。”

　　“可那便不是去年花，也不是去年人了。”他话中有话的说道。

　　我并未回答，只引着他一路向花圃深处走去。“听说你受了伤？”他见四周无人，方才小声说道。

　　我有些惊异，“你怎么知道？”

　　“给你治伤的医官，不止是三郎的心腹。虽不多说什么，但总会告诉我一句。”他轻轻捻下一片快掉落的叶子，低沉道。

　　“不碍事了。”我一面答着，一面心中存疑。医官是音儿找来的，定然只奉三郎一人，怎会将我受伤的消息轻易透露给他？

　　“为什么不让父王知道？他应该谢你才是。”

　　“他要谢我的，何止这一件？既然不能相守，何苦再去扰他？”

　　他笑了一笑，“可见你还是有怨言的。不过，见一见总是好的，父王也能得些欣慰，否则这朝中为难，家中空落，本王真是有些担心。”

　　我总不想多说什么，只回身浅笑。

　　“你可知安乐公主欲立皇太女的事？”他忽然煞有介事的说道。

　　我顺手将一颗有些歪了的花株扶起，做并不上心的样子，“我怎会知道？难道还会有人特意跑来告诉我不成？”其实，三郎的来使早就说起过此事，倒也不以为然，她越是骄纵，树敌便会越多。

　　“这事已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连婉儿也三番五次地上表反对，她可是从来不这么得罪人的。”他见我未理，便又添上一句。

　　我颔首道：“郡王实在不必和我说这些。若是只想看花喝茶，我倒可以奉陪。”

　　“难道你如今就只听三郎的话吗？一面之词，一人之利，你便那么笃定，只肯站在他的立场？”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不悦我的敷衍。

　　“我没有。郡王误会了……靖汐不想再与各位皇亲国戚有什么瓜葛，只在这里种花养草便是……”

　　“本王没有误会！不想？你就算一个人在这儿，哪一日真正轻闲？又哪一日真正离开过皇家的人和事？”

　　“你……”我的目光无处着落，寻着能够避过他的缝隙，可还是看到他的脸上，那和从前一样怨怼的神情，“你想说便说罢。”

　　“罢了！在你这儿，本王一向是自讨无趣。若不是心头烦闷，不知不觉地走了过来，本王早就不会来看你脸色了。这么多年，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话，我倒萌生出几分歉意，让道：“既然如此，进屋喝杯茶罢。”

　　他摆了摆手，“你若要无涉，又何故待在这儿？你心里清楚……本王也先要谢你眼下不分彼此，可你终究要擦亮眼睛，许多事，你并不十分清楚。我只能说，对那些欲成大事的人来说，父王已是最仁慈，最重情的了。”

　　我点了点头，正在揣摩这话的意思，他又道：“这几日无事便不要出门了，唯恐生乱。”

　　说完便扬长而去，留我一人在花圃之间。

　　……

　　夏中，长安城内忽然疾驰过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城门愀然紧闭，各处都有士兵模样的人把守街口，坊市好似清空了一样。

　　我与音儿赶紧闭紧门户，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看到的竟是东宫的人马，分头向城南与城北奔去。我想起李成器那日含沙射影，说的竟是政变。

　　音儿在我身后叹道：“太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这般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我回了回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聪慧伶俐不假，料理生意更是里外周到，可这轻描淡写的话，倒让我觉得她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于是问道：“什么叫终究按耐不住？难道其中还有别的前因后果？”

　　她原本还挂着笑，听我一问，倒低下了头，“没……没有。不是传说太子无德无才，又被皇后不喜，肯定长久不了么？”

　　我点了点头，不再作声。一日街市如同死寂，街上只偶尔传来刀兵的声音。直到傍晚，才又有一队人马踏过街市，却是仓皇锒铛……

　　李重俊一人伏在马上，征袍带血，发髻散乱，背后跟着一队盔甲四散的亲兵。城门守卫倒地的声音不断传来，他们破城门而出，不远处，禁军铁骑手持圣旨，喊着“捉拿李重俊，杀无赦，开城放行者，皆连坐……”

　　我掩住心口，叹着亲眼所见的这一场失败的政变。一个昨日还高高在上的太子，顷刻间成为溃散的逃兵，待斩的重犯。他的亲生父亲，正在等着用他的鲜血祭奠礼法基业，祭奠政变中被杀死的武三思父子。

　　我不由地打起冷颤，从前，政变于我无非是相王口中的祸事与为难，李隆基眼中的渴望与谋算，而今日，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败将，走向血淋淋的祭台。他有着羞愧恼恨的目光，又惊惧，又卑微，苟延残喘。

　　我害怕极了，如果是相王，是李隆基……不……不会。他们不会失败，他们不能失败……

　　……

　　那一夜，我惊了梦，夜半而起，望着寂静的冷夜。不知怎的，忽然想念起那多年的怀抱。这么多风霜雪雨，他从未真的远离过，却仍然能够得以保全，这已然是一个奇迹。也许，更多的险恶他从未透露心扉，也许，他真的足够宽容、仁慈……

　　要我如何忘记他呢，哪怕刻意的抹去？我甚至有些开始悔恨，原应为他守身。还有如今为三郎所做的，是不是一种背叛？

　　夏末，花圃里换了新种，我在一旁看着花匠们忙碌，音儿正与熟客清着账目。她音色有些低，好像有一大笔帐对不上，这本是大事，可她只匆匆嘱咐了几句，就忙着送客。我看她有些古怪，也未作声，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取来账目悄悄地翻看。

　　帐上记着春夏之季有大量的花木送往旧东宫，可这分明从未有过，而银钱又亏空很大一笔，且不在三郎用在太平公主身上的数目之上。我心下蹊跷，见音儿刚好跨进了内院，便向她询问起来。
　　“音儿，我们可曾与旧东宫有过什么来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问着。

　　她低下头，又见眼前无人，“娘子看到了？”她倒是毫不掩饰，这倒令我更为奇怪。

　　“旁的事都随你，只是这么大一笔空账，我自然要问上一问，这钱都去哪儿了？”

　　她回话道：“娘子误会了。奴婢不过一个下人，怎敢自作半点主张？都是临淄郡王授意的。这些钱……都用来换了宝马、珍玩、女伎送于旧东宫，李重俊喜好这些。”

　　“可郡王从前并不与李重俊往来密切，且还时常提醒我要避着旧东宫的事，为什么还会刻意向他赠礼？”

　　她莞尔一笑，“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对了，郡王也不是刻意要瞒着娘子，只是说这些小事，不必烦扰娘子，免得添了忧心。若娘子问起，再与娘子解释清楚就是了。”

　　我一想，觉得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你了。对了，郡王这几日在潞州可有什么信来？旧东宫的事一出，他的来往该更勤谨些才是，怎么反倒安静了起来？”

　　她躬身答道：“只有前日常来往的心腹来取走银钱，又交接在长安的一些事，但奴婢看着都是寻常。郡王怕是也得避嫌，这个时候自然不愿多出头的。”

　　她又停了一停，方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赵氏，听说很受郡王的宠，已有了身孕。可就算有了孕，也是日夜歌舞不停，反而更妖娆了呢。郡王满心宠爱，还特意从长安接了医官和嬷嬷照料服侍……”

　　我淡然道：“郡王年轻，偏宠妾侍也是应当。再说，潞州毕竟不比长安繁华，能有喜欢的人陪着，日子倒不难过。”

　　其实，我知道三郎一向用此事来遮人耳目，博一个醉卧花丛，不问世事之名，也是从前的伎俩，并未放在心上。

　　一阵透着清凉的风吹过，渐渐吹散了溽暑，一点秋意涌起，缓缓地染过世间的每一寸尘粒。我有些恍然，体味着这不经意间度过的岁月，竟已有了如此久的分别。我的思念太过烦乱，不够清晰，时常理不出真正的头绪，更不必说是选择，还是忘记。

　　门外马蹄声起。我透过紧闭的屋门向外望去，又见身穿铠甲的兵士带走一群群家眷男女，听说是在扫平前太子的余孽。那锒铛锁链之声摩擦着平地，也打磨着我的心……

　　我担心他，担心旁人若有此心，便会无中生有，硬要为他加上这个罪名。如今他势单力薄，三郎又远在外地，太平公主又屡遭安乐公主的挑衅，谁还能保护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