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唐·豆卢贵妃传》玄时蘩

80、出内（中）

　　“陛下的本意便是要将父王囚禁在缑山的。眼下此事能解，多亏了姑姑。”三郎叹道。

　　“虽然公主与殿下情厚，但她出手相助，也不是易事，她要的是什么？”我早已听过太平公主的野心，在她的思虑中，兄妹之情，先皇托付，恐怕都不是首先要考虑的。

　　“昔日相王府的势力皆归她所有。大哥和我，都要听命于她。”三郎淡淡地说道。

　　“果然是公主。”我苦笑道，“但你好像并不意外。”

　　“如今父王的情形，还是不要染指朝中事为好。从前那些僚属，未被陛下怀疑过的，也只有在公主帐下才能得以保全。”

　　“那你呢？你怎么想？”

　　“恐怕日后我能倚靠的也只有姑姑，好在她也看得上我。”三郎抚着身上的鱼袋，说得低沉。

　　相王失势，子孙一辈也受些牵连。除了太平公主，他们的确无人可依。我道：“那殿下还要在缑山待上多久？现下可还有什么险处？”

　　“姐姐，我想送你到父王身边去。”三郎一下子握住我的手，很是郑重地说道。

　　“为什么？这，可以吗……”这自然出乎我的意料，毕竟相王府的举动都在陛下眼中，我也不好贸然前往。

　　“有什么不可以？陛下并没有下旨要将你们禁足，也并未说过父王那里不许女眷随行侍奉。”

　　“还有别的原因吧？三郎，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姐姐……”他忽地低下头，“我是怕……怕那一年的惨剧重演。他们制衡父王，总会想到对他身边的人下手的。”

　　我从未这样想过，不由地失神道：“会吗？”

　　“我不知道。”三郎低沉了起来，“但我不想让你冒险。可现在皇后也好，陛下也好，甚至是上官昭容，都能随时处置了你。父王不在，你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你若在他身边，他好歹也能为你说句话的。”

　　我点了点头，心下感念三郎心细，“谢谢你如此为我着想。好，我听你安排。对了，薛季昶和袁恕己的事，可是真的？”

　　三郎有些好奇，“姐姐怎么知道？是真的，都是昨晚连下的诏令。所以，我才更要急着见到姑姑，也更担心你。”

　　“听说罢了。那我收拾一下，你且去外面等我。”我原想岔开话题，可三郎却很快明白过来，“豆卢氏的人来过，对不对？他们逼你了？”

　　“没有。”我强忍着难过，笑了一笑，“不过是叫我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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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缑山脚下的一处行宫见到相王的时候，他正挽起衣袖，篆刻得精心。这原本是他所擅长之事，当年，他便靠着在石上篆刻，度过了无数个悲伤的深夜。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又经一些风霜的背影，与三郎相视一眼，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滋味。

　　“父王。”三郎唤着。他才转过身来，一身细白衣袍，染着浮屑，乍一看去，好似与本应富贵至极的亲王毫无干系。

　　我向他行礼：“殿下。”他点了点头，脸上漾起笑，“你来了？路上辛苦罢。”他拍了拍三郎的肩膀，说道：“多谢。走，进屋说。”

　　屋中陈设至为简单，本就是昔年一座废弃的行宫，不过勉强修缮了一下。三郎坐下，与相王说起长安情形。

　　相王蹙了蹙眉，“你做的都很好。看来，已不用我为你操心了。你姑姑，也会好好栽培你，凡事多加小心。”

　　三郎道：“父王，姑姑虽说动了陛下，可父王恐怕还得一些日子才能回去。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姑姑会看准了时机，再求陛下下旨。”

　　“总得清理干净才是。”相王点了点头，叹道。“诶，你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啊，这儿又不是府里。”

　　“……哦，是……”直到相王唤我，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愣着神，看着他时竟觉得有些尴尬。我应了一声，在他身侧坐下。

　　我又一次能够感觉到他的温度，可心却是游离，甚至都不曾听清楚他还与三郎说了些什么。直到我起身送三郎离开，似乎都不曾感受到自己的心魄。我明白，是文心那日的话始终萦绕在耳，心中总是过不去。

　　“靖汐，你怎么了？一路疲惫？还是哪里不舒服？”相王来到我的身前，关切地问道。

　　“不……没有。许是真的有些累。”我躲闪着答话，有些不自然。

　　他的唇淡淡一抿，“这里粗茶淡饭，还让你一路跟来，我又要愧疚好久了。不过，这儿偏僻得很，只有这些石碑作伴，还有青松，风月，会让人心静的。”

　　我支吾道：“殿下瘦了许多，可是这些日子操心太过的缘故？”

　　他叹道：“不是操心，而是操不上什么心，可也是一样的难过。要说心痛，从没一时止住过。但这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还能活着，府中无恙，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听了，脑中浮现起那些因纷争而获罪的故人，不知怎的，总想把这些过错都加在他的身上，便道：“殿下这是心灰意冷？还是权宜之策？”

　　他愣了一愣，无奈说着：“靖汐，你怎么也满口都是这些，连本王平心静气一点也不许么？不要想那么多，在这儿就当清修。走，我带你去看看碑。”

　　他将一只手臂递给我，我却还是耽搁了片刻，才与他挽住。他不曾在意我的反常，一路将我牵至那幢石碑前面。

　　我叹着，“这字，经久不毁，万世千年都可看到。可人就不同了，半生时光已无，大多都是蹉跎而过。”

　　“靖汐，我懂。如今你看我好似踩在多少人的厄运之上，自己却躲了轻闲，或者再刻薄一点，你可以说我忍辱偷生。可我能做的都已做过，现在你所看到的结果，没有一样我不曾努力。或者是说，如果我真的置身事外，一切只会更糟。”

　　他的手指摩挲过刚刚刻好的几个字，然后轻轻地吹去碎纹。“日后，大唐史书上，我的声名都不会太好。懦弱，无能，逃避……我也会怕。可我最怕的，是这些字真正映入了你的心里。让你这样看我，或者，很勉强地待在我的身边。”

　　“殿下……”我不禁回身望他，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旁的先不说了，好不好？这些日子，只当我们真的幽居在此，没有旁人打扰，也没有什么事烦难，就像普通夫妻那样，日升月落，刻碑，听风，饮食。”

　　他细细抚着我的额发，好似恳求。我似乎从未见过他如此，自然也不好再提那些与此情此景不相匹配的事和感觉，何况，他那句“普通夫妻”，宛若已然洞悉了我心底的无助和介怀。我不甘心，就算此生真的都没有过文心所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愿意在任何时候都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点了点头，倚在他的肩上，让自己渐渐平静。

　　“帮我拂拭干净吧，里面还有不少浮屑，若看到不平整的，也挑出来。”他淡然一笑，吩咐道。

　　“殿下，这些刻痕都很深很深，可知你着了不少力气。那年靖汐伺候在旁，看到的也都是这样的篆刻。”

　　“免不了，也忘不了……不过，若你都能看得出，这碑还得重刻。这些日子有的忙了。”

　　就这样，我陪他刻碑到星月升起，然后再一同回到简陋的屋中。我铺开单薄的衾被，看他在一旁喝着淡茶，不禁暗叹：他还毕竟是个亲王，陛下为何要故意如此苛刻？

　　他好像知道我怎么想，无奈道：“若是罢黜，或是流放，还不及这个。陛下无非是要趁机告诫一番，好让我亲尝滋味，再不敢有僭越之心。”

　　我摇了摇头，“这是何苦？好在都是小事。我都替你收拾妥当便是。”

　　素春恰好进来送被，接过话道：“孺人可算来了，殿下的衫子被那篆刀划破，至今都还未补好呢。还有……这被子就剩这条，恐怕还有些薄，小人也不敢送来下人用过的东西……”

　　“都拿过来吧，让我来。”我只得一笑，“只是我针线并不好，殿下莫要笑话才是。”

　　夜晚灯火斜映，我在榻上缝补衣物。他原本在灯下读书，明显有些疲累，却也不肯去睡，将灯移近到我身前来。

　　“你去歇着吧。我大概还得一个时辰……”我未抬眼，只因针脚正要穿过要紧的地方。

　　“我不困，陪你再做一会儿，就像你白日里陪我一样。”他温和地说道。

　　“两个人就这么待了一整日，也不嫌腻烦？你篆刻在行，我挑剔不出什么，我缝缝补补可是大考，分不得心的。”我将针篦划过发髻，又继续手中的活儿。

　　“那我替你倒一杯茶？”我听得出，他似乎想要对我好，想要照顾我，可他毕竟是金枝玉叶，从来不曾这样想过，做过。

　　“不……不必，你若想喝，我去倒给你。”我有些尴尬，连忙放下衫子，下了床榻。

　　他却一把将我拽了回来，“原来，十几年了，我连茶都没有给你倒过一杯。也从不曾这样细看过你的样子，针线，斟茶……还有打理这些琐事的时候，我竟都没有什么印象。”

　　“这是当然的。你是皇子殿下，自小由那么多人伺候，心中又总装着天下事，怎会在意这些？”

　　“今日我才发现，寻常百姓家的日子，荆钗布裙，劳作躬耕，也是一种平淡美好。”

　　我扑哧一笑，“其实也不然。若我只是普通民妇，日日想到的只有家人的饥饱，到了这个年纪，早已肤色暗沉，容颜衰老，也早已不得夫君的喜爱，不过是将就度日罢了。”

　　他更向我贴近了些，有些动情地说道：“真是遗憾得很，若我早日上心，便更能体会你的不易，更好的待你……靖汐，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夫君，甚至也不是一个可以撩动女子心扉的男人。我只是靠这个皇家的身份，才能强要了你。可我，也没有守护得更好。”

　　“你告诉我，今日为何要说这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吐露心扉是好，可我总觉得他似乎不太对劲。

　　“没有。”他倒是坚决地摇着头，“我们难得这样放松，你看，你也这么自然，不像在宫中府中那么拘礼。和你说说心里话，不好吗？”

　　他顺势把我揽入怀里，轻轻地吻着。“恐怕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感谢老天让我是个皇子，就算我做得不好，曾经辜负了你，可我仍然拥有你。”

　　他的喘息变得急促起来，可我仍在那些往日纠缠里清楚的辨认，有些挣扎和抵触。他感觉到了，却不允，用一阵更大的力量来彰显他的领地。

　　当他熟悉的身体与我融为一体，我感觉到不少仓促与松弛，可他已然紧紧地压着，不肯放松，也不肯留出一点空间给我，直到最终把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