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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前谋 ...

  •   转眼已是长安四年。

      陛下怀念东都久矣,携一众子孙臣属,浩浩荡荡地折返洛阳。路上,陛下驾幸三阳宫。因张易之不满行宫建制,抱怨了几句,陛下便命毁去宫殿,重建兴泰宫。

      群臣私下议论纷纷,别宫行馆,空耗民力,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但陛下偏宠二张,在这些事上更是言听计从,自然无人敢谏。

      兴泰宫成之日,陛下大摆筵席三日以庆。酒酣时分,张氏兄弟身着紫衣,翩翩起舞。二人本就面若冠玉,舞姿一起,竟美若紫气东来。陛下赞不绝口,称“五郎、六郎灿若莲花,乃当世之绝。”

      身旁的相王默然不语,只观乐舞。可朝臣们却不满起来,因能着紫袍者唯有宰辅,二张不过男宠,何德何能?何况又是游宴做舞,实在太轻薄了。

      相王杯中已空,我起身替他斟满,见他嘴角藏着浅笑,知道这不过是二张最后的挣扎。这肆意享受的尊荣和狂妄,能多几分,便是几分。

      太子也未闲着,与陛下一道赞扬着二张,亦不忘左右逢源,拉住武三思饮酒,又与相王举杯致意。相王恭敬地应着,在杯边轻轻一抿。

      我注意到三郎脸色不佳,连太子的几个儿女与他调笑,他也神色暗沉,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眼见无人注意,我借口更衣,一个人悄然离席。

      这兴泰宫的华贵奢靡令人咂舌,处处是我从未见过的稀罕之物。我叹了口气,又径直要向前走。却见安乐郡主向正殿走去,她穿着绣工繁复的襦裙,髻上翡翠步摇亦是十分耀眼。

      听说,不仅陛下下诏准允兴泰宫内外皆用天下难得之物,连太子也着意增添了好多。东宫用度亦是少有节制,尤其是李裹儿,太子恨不得为他用尽世上奇珍。

      我正想着,终于还是等到了三郎。

      我知他是怕我挂心,特地出来的,连忙关切问道:“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似有什么难过的事。

      “发生了什么?你一向洒脱,我可从来都没见过你低落的样子。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他仰天长叹,有些悲怆道:“姐姐,小芙她……死了。”

      “死了?”我不由一惊,却转念也明白过来,叹道:“可是上回她传递消息的事被太子妃知道了?”

      三郎点了点头,眼眶中溢出泪水。“正是。虽然她足够小心,不曾暴露身份,可韦氏多疑,竟将那日在东宫伺候过的宫婢全部杖毙……”

      “她还是为你而死了。”我捏紧巾帕,脑海中浮起小芙那温柔沉静的样子。她在三郎身边的时候,总是饱含深情,可她就这么被三郎送出,又这么凄苦的死去。

      “你痛心,也是应当的。”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只因我不敢想象她在临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姐姐……我也痛心了许久。她的身影就这么挥之不去,我才知道她其实一直都在我心里。”三郎抚着额头,十分难过。

      “可你终究辜负了她。若你一早曾给她一段美好也罢,可你毕竟尊贵,她不过是个连名分也没有的婢女。”

      “姐姐……虽身份有别,可我并非没有动过真心。”

      “三郎,这我真的难以体察,只有你清楚,也只有她能明白为你所做的这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三郎像是陷入了沉思。我很少见他如此,其实,他在女人的事上一向心软,亦有些执念在其中。他送小芙去做内应并非迫不得已,而她的死,足以让他沮丧和难过。

      “事已至此,再难挽回。愿你的这份追悔能让她安心吧。何况,我相信,她就算为你而死,也是无怨的。”

      “姐姐,我原以为,我身边的人,无论是谁,天生就该为了那个宏愿而牺牲的。可小芙的死却让我明白,男子为功名利禄而生,成败都是命数。可女子呢,为什么要连累这些深情又无辜的生命?姐姐,日后我绝不再以情相挟,利用她们……”

      他的懊悔令我也有一些释怀,我叹了口气,终是上前劝慰起来,“三郎,你能明白就好。只可惜这宫中的女子往往也难这么清白,所以小芙才更惹人怜爱。我们的命运本就由不得自己,所以对与错,往往也不是那么直接。”

      三郎深吸一口气,望着我道:“姐姐,谢谢你的宽慰,我明白你的意思。父王如今亦和从前不同,来往之间,情形复杂,姐姐也要小心应付……”

      我点了点头,他想如往常一样握紧我的手,却忽然想到宫中人多,便只身而去。我也不曾阻拦,但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间。

      那边起了新曲,还是那紫衣宴舞,埋藏一两颗难过又飘摇的心再简单不过。身旁两个脸生的宫婢匆匆行走,一面道:“快点,这可是陛下每日要服的延年丹药,就算准了这个时辰,若晚了一刻,我们可担待不起。”

      年小些的自然紧张,颤抖着应着声,躬身举着金盘,一路快步跟随。如今陛下身边的近侍宫婢换了又换,恐怕早已不是李成器和元若所能熟悉的布局,一切都在默默地改变着。

      陛下自去年大病一场,便也有了服用丹药的习惯,又下令广筑佛像,度化僧侣,耗资靡费。世人都明白,陛下不过是在向上天多讨一些生机。

      我不由地向正殿望去,陛下鬓发斑白,腰背已有佝偻,她身下正是六郎的青春荣光,那种感觉实在难言。我才要走了回去,却见陛下忽然龙颜大怒。

      乐工舞伎四散,尚衣局的女官们仓惶入殿,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原来是陛下刚才服用丹药之时抻着了衣袖,发现袖口颇紧,又无意拽动了肩领,竟一时震怒。

      尚宫们常年为陛下裁衣,尺寸怎会有错?不过是陛下如今体态不如从前,腰背手臂不似从前挺拔,再精美的衣服也撑之不起。陛下因此懊恼,迁怒于人。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求情半句,眼见数名制衣女官被陛下治罪。

      眼见众人沉默,陛下便也挥手散去了酒宴,只命二张留在御前。太子欲求侍奉左右,陛下只命他回去,无事不必前来。太子向二张拱手,以求他们服侍周全。二张莞尔一笑,似也不把太子放在眼中。

      我也原该回去,可见相王背着手,一路向人少的小径走去,便跟上他的脚步。他看到我,便招呼道:“来,靖汐,陪本王一处走走。”

      我上前同行,他亦伸手挽住我,指着远处道:“这兴泰宫后面有一处山林,有山泉流过,虽不是胜景,但也算清净。”

      “妾身愿陪殿下同去。只是刚才席间……殿下怎么此时会有兴致?”我不解地问道。

      “无关兴致,只关风景。这样好的林声,风声,泉声,却是宫里没有的。”他长舒一口气,与我并肩走在林间小路上。

      “此刻,明日,来年,这里总是一副不变的样子。看似平静,实则也经历了杂草丛生,风霜雨雪,这平凡草木尚且如此不易,何况是人?”

      我轻轻倚着他,似乎并未被这景色所吸引,说道:“殿下说的是。只是妾身不懂,陛下垂老,却不允亲子女侍奉在侧,倘若……岂不遗憾终生?二张虽是心爱,可总是不敌亲人。”

      殿下摇头苦笑,“无论太子还是本王,对于母皇而言,怕是早无寻常亲情可言。太平就算好些,可这些年她做的那些笼络人心的事,母皇并非不知,只是不去理会罢了。所以朝中看似安稳,却没人和她一条心,还能期待些什么吗?”

      “想不到陛下一生辉煌,到老也是寂寞孤独的。那二张,越是热闹,越是蛮横,倒让人越是唏嘘。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还不知收敛,难道心里不清楚陛下还能护他们几时?”

      “难道此时讨好太子,再示好于本王,日后就能有好日子过吗?他们并不傻,自己是强弩之末,不过硬撑着这份脸面罢了。”

      “可陛下恩宠尤甚,连魏元忠这样的重臣弹劾他们,都遭了贬黜,还有姚崇,宋璟,莫不因二张而惹了圣怒。”

      “物极必反的道理,恐怕母皇与二张都心中有数。可男宠毕竟不是后宫,也无先皇驾崩安置男宠的先例,他们无从选择,自然只能挑唆母皇,让试图不利于他们的人能少是少。”

      我叹了口气,说道:“不知怎的,看到此时,妾身倒觉得有几分悲凉的意味。尤其是看到陛下分明精神不济,还要与二张享乐,故作轻松自在的样子。”

      “人怎能斗得过天命呢?生老病死,谁又能逃得过?

      “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我忽然背后一冷,想到一个无比可怕的场面。

      他微微皱了皱眉,好像知道我会这么一问。“你道上回婉儿递给本王的书信是什么?都是南衙禁军中与二张亲厚的人。”

      “她的意思是要殿下除掉他们?”我脱口而出,可又转念一想,如果是陛下的旨意,她不必做得如此小心,难道是,太子?这是太子的意思……

      “那殿下可这么做了?”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与他又靠得近了些。

      “自然不会做得太过完全,必定要留几个有些用处的。”他的目色越发深沉了起来,我有些猜不透他在其中的谋算。

      “靖汐,你刚才说那么多忠臣都因二张被贬。你再仔细想想,魏元忠曾在征讨突厥时与本王交厚。二张迟早不保,他若立了大功,自会偏向本王而不利于太子。姚崇本就是相王府长史,本王已掌南衙,他又怎能再领行营的兵权?削职也是必然。”

      “殿下,这难道是……陛下有意在为太子铺路?要防的是殿下?”我不禁一惊,原来他这些日子殚精竭虑,便是想要将这些风险化解于无形。

      “也在防着太子。”殿下深叹着,“这武皇大周,总要体面的谢幕。”

      “我懂了,所有的人都在等。”我只觉身后袭来一阵冷风,透着阴凉。

      “那刚才……”

      “婉儿的确是奉太子的意思。我并非未从,却也有棘手的地方,恕难周全。留下些难事,也好制衡太子。否则于太子而言顺风顺水,本王还有何用呢?”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头,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不少心头的重负,又沿着溪流一路前行。潺潺流水,让我们周围变得格外安宁。他会凝神水中旋舞的落叶,也会弄起波纹,推送碎叶飞花顺流而下,竟是难得的清闲。

      我们正沉浸其中,全无外物,却见素春匆匆赶来,道:“回禀殿下,太子与太子妃已等候多时了……”

      他丝毫不觉得意外,用溪水将指尖的尘迹洗净,缓缓对我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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