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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风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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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我便来到太初宫前。这里如往日一般宏丽巍峨,我深吸一口气,不管何时来此,却总少不了提心吊胆。
殿中竟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我仔细一听,又是二张在陛下身前逢迎。我在殿前求见,许久才得通传。
“臣妾拜见陛下,向陛下请罪。”我终于得见天颜,跪伏于地。却闻到满殿香花的气息,感受到洋溢着的柔情暖意。
陛下心情极好,竟是带着笑容问我:“朕知道你会来。说吧,有什么错处,都一并说了。”
我悄悄望向婉儿,她也面带微笑,倒令我更加糊涂,又见她隐约间向我点头,方才大着胆子说道:“陛下,东宫与外通传消息的事,皇嗣已经查实。是臣妾失察,不曾约束好内宫的宫婢,违了陛下旨意,罪责难逃。还有,那枚承露囊是臣妾一时糊涂,原本只想让衡阳郡王能与臣妾多些亲近,谁想也成了外传信物,有失体统,还求陛下处置臣妾。”
陛下听了,嘴角一抿,道:“成义终究是个糊涂的。原以为记在你的名下,品性能好些,没想到你也是个糊涂的。可见教养子女,你还是差着一筹。”
我忙低头认错:“臣妾知错……日后定当勤谨。成义已然知错,后悔得很,又受了杖责,想必日后再不敢犯。”
陛下淡淡地说道:“朕原想削了他的爵位。可又怕传了出去,有损仙宜的名声,再让突厥可汗挑理,引来祸端。仙宜远嫁,是为国尽心,也是魏王府上下的一片忠义。幸好他不曾太失分寸,若再进上一步,便是赐死也是有的。”
“请陛下降罪……但求陛下看在成义年纪尚小,思虑不周的份上,从轻处罚。臣妾教养不善,还求陛下重责。”我自知再难有所辩驳,想到李成义最后那渴望我说服陛下留住仙宜的眼神,只有无能为力。
“六郎,你说,东宫的事朕该如何处置?”陛下放下手中的茶盏,忽然问起一旁的张易之来,而张氏兄弟一早就如看戏一般看我。
“陛下……”张易之抿嘴笑道:“臣以为,这无非是衡阳郡王年轻,把持不住。倒怨不得别的,该怨的是武家县主个个都被陛下调理得如花似玉,惹人爱怜。再说,皇嗣殿下不是已经责罚过了么,陛下再斥责一顿就是了。”
陛下听了,和蔼地抚他发冠,道:“这倒也罢了。无非是让他知人知命,莫再有妄图。朕就听六郎的。那东宫抗旨私传消息的事呢?”
“抗旨不遵,自然怎么惩处都不为过,不如就将这位孺人赐死罢,也好给东宫一个警醒,莫要再出差错了。”张易之话锋一转,忽然哂笑起来。
“张侍郎……”我听到赐死之言,觉得像是玩笑,但又不知陛下会不会就此听了他言。眼下之计,也只有低声下气地求他:“妾身一时糊涂,才犯了错。且皇嗣早已痛责妾身,又将东宫私通之人查了出来,弥补过失。求张侍郎高抬贵手,饶过罢。”
“六郎觉得如何?”陛下露出琢磨不透的神情,又抬眼着问他。此时,婉儿大概也看不过去,从后殿绕了出来,将托盘中的酪浆奉给陛下,笑嗔道:
“六郎所言,自有道理。只是,陛下今晨才生了新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见上天的心意总不在旁人身上的。六郎刚才不是还和五郎商议,要为陛下举办宴席庆贺,同祝陛下青春永在,万世康健?怎么倒把一些个糊涂人、糊涂事放在心上呢?”
“婉儿姑娘所言极是,我也是为了陛下着想。如今天下太平,事事都能令陛下欢欣,唯这起子东宫儿孙,总让陛下不快。若惹得陛下龙体欠安,我定是不依的。”
张易之见婉儿出言相护,也知陛下无意真的赐死。这样一问原本是给自己脸面,又寻些乐趣罢了,自然也不再坚持,将脸瞥向一侧,说道。
陛下见他娇俏,亦露出笑颜。“罢了罢了……朕今日高兴,青春重返,是人生幸事,朕无意再重责于谁,倒伤了这天赐的福祉。皇嗣给朕的上疏,朕已看过,这便罚你一年的俸银,谨记教训。那几个犯事的宫婢就交给婉儿,按宫规处置。你日后必得再多勤谨,侍奉皇嗣,照料皇孙,无出什么差错便是。”
“是。臣妾谢陛下隆恩。”我松了一口气,叩首数拜,“臣妾也贺陛下又生新齿,这是上天赐福陛下,可得永年。臣妾愿再抄佛经十卷,祝陛下洪福齐天,大武周朝江山永固……”
谁料一桩看来不小的麻烦,竟因陛下偶生新齿而不再追究。其实这宫中的生与死,罪与罚,逃过或逃不过的劫难,都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那一日太初宫的宴饮直到入夜方歇,燕乐之声响彻宫廷,可陛下却不曾允许东宫的儿孙同乐同庆。皇嗣听说我是因此事而被赦免,当即刺破手指,以鲜血为墨,抄了一夜的经,好为母祈福。
我握住他已青肿的手指,放在心口,说道:“殿下,都怪妾身,让殿下担心了,也让成义受了罪。”
他轻轻地揽住我,道:“这怎么能怪你?本是成义不懂事。再说,你一人入宫,是护着整个东宫。你知道本王有多担心?恨不得与你同去……”
我听着,只觉一阵暖意涌起,顺势倚在他的怀中。“殿下,好在终归无事,风平浪静。妾身日后会更小心行事。成义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的。你护他自然不错,但若因他而伤了你,本王倒分不清孰重孰轻,这心疼得厉害……”
他轻声地耳语,而我,已被他惹红了脸,更觉得温存无边。就这样,不知不觉已到了天明。
本以为又可以回到宁静相守的日子,可数月后,皇嗣手中却捏着一道太初宫中送来的奏表。他看后心忧慨叹,身在皇权侧,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如履薄冰。
暑热尤甚,我见他额头上渗出汗珠,便取过宫婢手中的凉扇,又遣了众人下去,才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递给我奏表,说道:“仙宜被突厥可汗退了婚。听说方才见了一面,便惹得可汗大怒,连送婚的礼官也差点下不来台。”
“竟有这样的事?为什么?仙宜那般貌美,难道是可汗不满意不成?”我听了,心下一沉,来不及细看手中的上表,惊问道。
“哎!”皇嗣一声长叹,“只因突厥可汗口口声声说要娶的是大唐李氏的公主,而并非武家郡王的女儿,竟埋怨母皇用仙宜糊弄他们。”
“这……”我头脑竟是一片混乱,说道:“可汗难道不知道天下已然姓武?哪里还有什么大唐李氏的公主?”
皇嗣蹙起眉头,无奈道:“是啊。这可不正中母皇的忌惮?武周天下已有数年,若外邦夷族仍然只认大唐李氏,母皇该如何作想?这可汗到底是要尊我李家,还是害我李家?”
其实这也不难想象,虽然陛下掌握朝堂,可天下勋贵仍多认李氏为帝脉,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昔日太宗皇帝为天可汗,受万邦尊崇,自是难改。突厥可汗如此以为,也能理解。只是倒给殿下凭空添了麻烦。陛下若起了疑心,那还得了?”
此刻我只牵念东宫的安危,即使我们已然退避宫禁之内,闭门不出,也有想不到的灾祸如影随形。
“母皇将突厥可汗的上表原封不动的送来,就是在试探本王啊。”他深深地呼吸,手抚前额而叹:“靖汐,你可能想象,这方寸尺天之地,竟然处处险境,避之不及。本王倒真的羡慕起三哥来,他虽远在房州,偏僻困苦,可妻女同在,又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倒也是福气。本王真愿意同三哥换换。”
我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从未将这内心的厌倦示人,便起身来到他身后,替他揉按着穴位,轻声道:“殿下,妾身怎会不懂殿下的难处呢。旁人还好,殿下独独撑起这一切,却是想松口气也不能的。”
他不言语,渐渐闭上眼睛,而我手上力道未停,直到他觉得舒缓了精神,方才问道:“殿下觉得,陛下圣意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会真的召回仙宜,换嫁李氏的女儿?”
“若要安抚突厥,换嫁自是最好,可这岂不是让大周朝尽失颜面?可若不答应,突厥铁骑在北,虎视眈眈,因此事而侵犯边境,再起战端,岂不是误国误民?”
我心中忐忑,有种不好的预感,道:“殿下,先不说旁的,若是换嫁的话,如今宫中尚未婚配的李氏女儿……除去从前贤太子之女久居在掖庭之外,便只有东宫啊!难道陛下是要将郡主们换嫁?会是玉真?”
皇嗣仰头叹息:“这是本王最担心的,恐怕母皇正是此意。和亲示好而不动兵戈,是统御外邦的上策,就连昔日贞观盛世,太宗皇帝不也曾答允许婚亲生的公主给薛延陀部?”
“可玉真才十一岁……如何能去和亲?再说那年牢狱后,她就一直病弱,多亏窦姨娘精心照顾,方才有了起色,如何能抵得过异乡苦寒?”我一面说着,不禁觉得喉咙内外都是苦涩。
皇嗣道:“玉真虽未及笄,但也能议婚了,待两三年再嫁,也合情理。女儿之中,本王最疼玉真,怎么舍得她远嫁?可身在皇家,本就难逃这样的命运,连太平当年都差点许婚出去,何况是她?再说此事的玄机不在玉真,而在李氏公主。”
我不禁长叹:“李氏武氏,何时有尽?妾身只担心玉真的身子,怕她实在经受不起……想到窦德妃的在天之灵,见到爱女饱受磨难,本就难过,倘若知道远嫁的事,她如何心安呢?”
“本王怎能不知!这心里还不是一样的难过?可金仙还小,芳媚那的两个女儿也未长成。若母皇真有这个意思,无人能替得了她……”
“殿下三思啊!”我心里难受得很,也知道他是无奈之举,心中已然痛楚倍增。可他担心的还不不止于此,就算他狠心舍去玉真,如何把突厥索要的“李氏公主”在陛下面前推脱干净,才是保命的关窍。我又一心疼,看着眼前始终被这帝室的无情羁绊缠住,逃也逃不掉的男人。
“此事若不得已而为,本王只能对不起她和窦德妃了……”皇嗣叹不成声,只有低沉地念着。
“那李氏公主的事?难道殿下要将玉真过继给武家?”我不解而问,可心下却也厌透了陛下这遮人耳目之举。
玉真身上本就流淌着李氏的血,若以大唐公主赐嫁,岂不是暗讽陛下武周代唐,名不正言不顺?岂不是彰显了皇嗣欲夺回帝位的野心?可若过继给武家,武承嗣之女若成公主,不就意味着皇嗣之位即将旁落,朝中定然又起风波……
“不行!本王的亲生女儿,怎能过继给武家人?左不过……”他本来是决然地拒绝,眉眼之间都有深恨,可他终究跌坐在榻,无奈地道:“求母皇也赐玉真武姓吧……”
屋子里是久久的沉默,他的眼角闪出泪水。我知道,当年他让出帝位,也曾求陛下赐姓武氏,改名武轮。这是他心中多年的耻辱与隐痛,如何能忍今日再让子孙也改姓更名?
我轻伏在他的膝上,想要给他多一点暖意,可也禁不住心里的沮丧,觉得这压抑的日子一眼望不到边际。我在意他,心疼他,也想让他宽些心,不再为这重负所累。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连安慰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而所谓的陪伴身侧,也那么轻飘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