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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牢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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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苏醒,是冰凉的水从头顶瓢泼而下。我费劲地睁开眼睛,已记不清在这里待了多久。眼前嚣张的狱卒,正对我哂笑。
空气中飘着一股腥咸的味道,我还能呼吸,我还活着。
看来,来俊臣还留有仁慈,只是鞭笞,并未对我用太重的刑罚。让我招认皇嗣的罪行种种,我还有力气矢口否认,言之凿凿。他除了命人再狠狠地抽打,也并韦再用严刑。
“团儿姑娘,这牢里阴冷得很,又都是些卑贱之人,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这话,是来俊臣和韦团儿。
“陛下让我来问皇嗣的话,我就不得不跑一趟了。再说,总归得来上一趟,也尽些情分。”
“姑娘请,这里走,臣这就伺候姑娘去见该见的人。”来俊臣虽是酷吏,但却对陛下身边的人极尽奉承。
韦团儿走过我的身旁,怪声笑道:“看这样子,大人可是还没审出什么旁的结果?可要用些心了,陛下还等着呢。”
来俊臣陪笑道:“姑娘见笑……这,豆卢孺人是有册封的,和那些宫婢毕竟不同。咱们丽景门的好玩意虽多,可也不能都用,就是用上了也不见得好。”
一提册封,倒正是触了韦团儿的逆鳞,她眉眼挑起,狠狠地瞥视着我,又来回踱了几步。我方才明白过来,来俊臣是故意露个破绽给她,她在此事上深恨于我,必定会用狠招。万一将来有什么不妥,那也是韦团儿的主意。
果然,她冲我一笑,不怀好意地说道:“这豆卢孺人,最熟悉皇嗣的事。她若不招,还有什么意思?陛下也不会相信的。我听说她对东宫人情深意重的,不如叫在一处,让她见见他们几个。哦。不对,让他们见见她。至于怎么见,你就往伶俐了想,我一路过来,见外面的御湖还结着冰,都有主意了。”
我见她不肯放过,忍着疼,自然拼着全力与她理论。“团儿姐姐。你深知皇嗣的为人,怎会有谋逆之举?你又何苦相逼?靖汐亦不曾与姐姐结有仇怨,姐姐为何要如此?再说,姐姐明知我不会凭空诬陷,又何必费尽心机,想要屈打成招呢?”
“你错了。我不过是奉陛下之命去探望皇嗣,看看他的伤如何了。若他自己认下,倒是能省了你们的苦。若他不认下,你也倔强,永平郡王、临淄郡王……就不是如现在这般杖责几下的事了。”
“你……求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年小,都是……都是无辜的。皇嗣……他受伤了?你们,你们难道真的对皇嗣用刑……他,他可是……”
“无论他是谁,我只奉陛下的旨意。罢了,你若想见他。待我先去看看情形,若他还能走,也让他来看看你……”
“你……”
韦团儿说完,笑摇披帛,甩起广袖,转身离开。身后的狱卒拿着钥匙,一路躬身跟随。她是那般高傲,胜券在握。我无法动弹,也不再有什么力气挣扎,只能任她奚落。但我始终都不了解,她如此恨东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来不及多想,来俊臣便上前一步,“孺人可听清了?团儿姑娘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咱们也不能违背。丽景门里刚上的刑罚,本大人也想看看,这常人能受几分?”
“我都说过。那些事,一件都不曾有。寻常宫婢根本不曾入到清思殿内伺候,怎能知道那许多事。再说,皇嗣从未暗地里有过不满,更不曾深夜诅咒陛下。我在东宫为婢为妾,最知道不过。这一点,你绝无可能获得明证。”
“这倒不急。来呀,给孺人上个‘冰雪寒梅’来。”他轻蔑又诡异地说道:“想来牢房里灯火通明,酷热难耐。孺人需得好好冷静一番,等头脑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说罢,狱卒抬来两块冰砖,放在我的膝下,又将木枷紧紧卡住。我动弹不得,一阵刺骨的冰冷涌上膝头。
我不由地心生恐惧,听着来俊臣笑说,“孺人便这么跪着,再受着鞭刑,不几时就会像寒梅一样好看。什么时候膝下的冰化尽,什么时候就放你起来。你再硬气,也不过半个时辰。不过我劝你还是快些想清楚,女子身子娇贵,若让这冰伤了元气,那就不值了。”
“你……”几句话间,我已被冻得彻骨。两腿不停地颤抖,有限的挣扎,也只能在木枷上刻出血印,更疼得厉害。
我不禁心服口服,果然是来俊臣,什么都能想得出来。这冰刑蚀骨,更能磨心。也罢,还不是“突地吼”什么的。可旁人呢。素春,文心……没有了孺人的身份稍稍相护,他们所承受的又是什么?也许,也许他们早就招供,或已被灭口……
我隐约想起皇嗣平日看我那般悲悯的眼神,他仿佛能够比任何人都要预知可能的灾祸。他不要我对他动情,甚至要我恨他。也许,也许只有这样,有一天在我面对这样痛苦的境遇时,可以不再顾念他,匆匆认罪,出卖他,然后求死,好赶快做个了结。原来,这才是对我最大的保护,对豆卢氏最大的恩典……
如今灾难真的临头,我才发现我平日信誓旦旦的同生共死,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幼稚得可笑。这份痛,这份罪,我根本承受不住。也许,我就要,我就要……我好像将要昏死了过去,却又被皮鞭抽醒。
我的对面正在发出惨叫。是素春!他们真的,让我们亲眼看着对方受刑。也许自己忍受尚可,可若亲眼所见他人之苦,未必不是更重的折磨。他被用了重刑,早已昏厥多时,来俊臣原本以为他死了,谁想还活着。
素春仍然保持着平素的气节,可见到我,看着我膝下的冰,却不由地泪如雨下:“孺人,你受苦了。不能,不能污蔑皇嗣。只要有一口气在,你要,要保护他。谋逆的事,不能认……无论怎样,不能认!我在宫里十几年,从没见过像皇嗣这么心善的人,他最怕伤了别人,可他没办法……也把自己伤得痛彻……”
我膝下早已冻透,脸已青紫,我心下想说我会的,可嘴唇颤抖了许久,却说不出一句话。我尽力地点了点头,却被狱卒一把拉起,要用拶刑。
“靖汐……”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竟是一众狱卒押着皇嗣前来,韦团儿高傲地带着路,“不要……”皇嗣见我已是这副样子,失声喊道。可我手上绑好的指夹却毫不留情地收紧,我的惨叫恐怕早已盖过一切。
“殿下,若是心中不忍,就劝劝她,不要再这么执拗。或者,你若已对她动了情,就早些认下,一同赴死,不是也很凄美?”韦团儿似是疯魔一般,绕着皇嗣笑说。
“团儿!你疯了!这是审案,还是逼供?母皇就如此纵容你们?她便信你,信过信她的亲生儿子?”
“殿下,你难道至今还不明白。如今宫中,谁都比你值得信赖,谁都比东宫要更可靠些。你若还这么觉得,怪不得这些人,都一个个为你送命。你难道不知,你私见的内官裴匪躬、范云仙,已被陛下腰斩于市!如今朝中、宫中没有人救得了你。你若有空,不妨猜一猜,下一个会是谁?是豆卢孺人,还是素春?”
韦团儿的话,令皇嗣无奈至极,也震惊至极……她今日虽然反常,可这几句道理却还是明白。皇嗣只要活着,便不错也是错,不反也是心。而韦团儿处心积虑,想要报复的不止有东宫所有的女眷,还有她心属的皇嗣。
可我此时,却已被折磨得全无力气,手上身上的疼已让我意志模糊,而膝下的冰,更让我意念将绝,想求速死,却也无门,只能忍着冰霜一点一点吞噬我的身体。
“殿下……”我拼尽全力唤了一声。
“靖汐!”皇嗣快步走到我身前,“放开她!”他向着狱中之人近乎怒吼,可此地还有什么人理会他?
“靖汐……你受苦了!你为何不先认下,求得早些解脱呢。这一遭,我怕是躲不过去,早一天晚一天的。你又何苦要受这番罪?”他此刻终于想要紧紧地抱住我,可却无从下手,我满身的刑枷令他想要靠近也是不能。
我尽力地挤出一笑,“心里不想。只因不信……如今,还是不信,那些是真的。还好,我没有诬陷你,没有无中生有,也没有出苟且求生。”
“靖汐!你不必如此……是我连累了你。”他悲泣道。
我摇着头,“早知这么快,何不好好的,哪怕有一日也好。我也不必这么遗憾。”
韦团儿哪里能见得此刻皇嗣与我说得动情,连忙使唤狱卒将东宫还活着的宫人尽数带来。她指着我道:“皇嗣,你说你没怨言,这豆卢孺人伺候你许久,你可曾碰过她?她难道不就是你阳奉阴违,内里还惦记着刘氏、窦氏,怨恨陛下的明证吗?”
“对,对,奴婢听说,皇嗣自那日以后,就恨极了陛下,几乎夜夜在书房篆刻,恨不得用刻刀刺穿陛下的胸膛……”
“大人,奴婢知道,皇嗣不仅私下见过内官,还偷偷传递书信与狄仁杰往来……”
“还有,皇嗣在清思殿偷偷设了衣冠冢,日日都要祭祀皇嗣妃……”
东宫剩下的宫婢们见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招供,她们把头压得极低,跪行至团儿和来俊臣处,一个接一个地诋毁。
皇嗣苦不堪言,道:“本王素日待你们不薄,你们便如此混淆是非吗?难道这般出来作证,就能求得一线生机吗?”
“你们……你们诬陷皇嗣,日后不怕遭报应吗?”素春拼了命,几乎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宫婢们瑟瑟发抖,有些良心的也不再敢说,可来俊臣却已命人一个一个让她们按下手印。
“混账!你们平日里受惯了皇嗣的恩典,眼下东宫有难,竟然会做出这种卖主求荣的事来!你们害怕我知道,可你们看看豆卢孺人,她正受怎样的刑罚?她本是官家贵女,不比你们娇贵?可也没见污蔑皇嗣一个字!可你们呢?一群混账!”
一个粗大的男声忽然从后面响了起来,那人向前一步,竟对着来俊臣说道:“你们这是审讯皇嗣?是在断谋逆的大案?怕是还没想明白吧?这般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再添上韦团儿,你心怀怨恨,公报私仇,日后是怎样的结局,你且为自己担心吧!”
“金臧!”原来是那善笛的乐工安金臧。皇嗣脱口而出,他显然也不曾想到安金臧的这番勇气。
“你们不信皇嗣是清白的,那,我便剖出心肺来证明给你们看!告诉你们,告诉陛下,皇嗣从来都是勤谨恭敬,孝顺陛下,绝无谋逆之心!”
话音刚落,他竟拔下狱卒手里的刀,径直插入腹部。一时间开膛破肚,吓得一众人后退了几步。他倒还有口气,“这就是你们要的证据,去拿着我的心肺,给陛下看吧!”
“快,快……快去禀告陛下……”来俊臣和韦团儿也看傻了眼,不曾想到安金臧会有这般壮烈之举,也吓得喘着粗气。韦团儿一路快走,亲自去太初宫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