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话杜十娘（完）》富贵闲人

10、第九章

　　第九章
　　他曾经，是怎样一个轻狂少年，自以为天下无人羁绊，便怀着轻松自负，冒然闯入他人的生命。说什么‘随遇而安’，谈什么‘来去自由’，等双方都动了情，深了心，才真正体会什么是情伤、什么是遗恨，而此时已是断了回头路，走不到最初。
　　既然回不到最初，那就只有改变初衷，让杜十娘恨他、怨他，然后，忘了他。破坏本就比建立容易得多，要建立一段情，需要很长时间、很多精力，但破坏一段情就简单得多了。无需三天，几句话就可以让人由爱生恨，至于遗忘，就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杜十娘的运本不该如此，是他，在强行改变了那么多之后，却无法改变她的命。那么，就让他给她另一段幸福吧，就算不是幸福，至少也是安稳。他可以舍弃现代的家，舍弃所有亲人，舍弃自己的手臂甚至生命……但，他不能舍弃杜十娘的生命，他要她活着……
　　自私也罢，愚蠢也罢，他只要她活着……
　　范物理独自站在平南王府的后院，右手握着自己的左臂。这断了的手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使回到事发之前，他的手臂也还是断了，只有他，独立于这个时空之外。也好，这样他就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愚蠢……
　　院内寂静无声，唯有点点虫鸣，细小得几近脆弱。夜风拂过的瞬间，带来丝丝凉意，扬起浅浅的香气。
　　“李郎。”杜十娘自他身后轻轻唤道。
　　范物理没有回头，依然站在原地。杜十娘看着他站在这里一个多时辰了，却没有改变过姿势。那身影看起来，好孤单，好寂然，仿佛屹立千年的雕像，任那风佛垂柳滑过身侧，任那寒星环月现与天空，他都不曾看上一眼，只是在那里站着。虽不知他心里所思所想，却让她觉得沉痛，痛到鼻子发酸，不由得出声唤他。
　　“李郎……究竟为什么？”杜十娘缓缓走近，伸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际，将脸贴在他的背后，闻得到他身上的青草香，那是经常身处植物之中才会有的浅香。这种味道，一直让她很安心。
　　她知道，他不是真心想要离开她，她知道。
　　范物理缓缓拉开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轻声说道：
　　“我不姓李，我一直在骗你。”
　　“你失忆在先，何必言骗。”
　　“呵呵，你真认为我失忆？那只是用来诓骗朱皞天的说词罢了。”范物理冷笑着说道。
　　杜十娘怔怔地看着这样的李甲，她从没见过他冷笑。那个一笑如灿阳的人，怎会变得如此让人心寒。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李甲，只是为了接近你而借了个达官显贵的名罢了。否则，一日百金的杜十娘，岂是我一介布衣得见？什么见挚朋好友无需银两，无非是为了掩饰我囊中羞涩的窘境罢了。”
　　夜风徐徐吹过，送来寂静无声的、逼人的寒意。
　　“如此说来，如今你送我入平南王府，是要将我卖与朱王爷了。”
　　“不是卖，是送。”范物理云淡风轻地说道。
　　杜十娘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晌。
　　“呵呵…哈哈……李郎，不……范公子，你的谎话说得好生生涩……”杜十娘笑诧了气。
　　“范公子，人有千相，不同心绪即有万般面孔。十娘曾经风尘十年，不说看过万人面孔，至少也阅过千人之相。何谓真心，何谓虚情，我自认不会看错。”杜十娘笑着说道。他想让她恨他，可惜，她不是冲动无脑的女人，有的是识人的自负。
　　“十娘，你可明白‘一爱解十年愁，不爱解万年忧’？”范物理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放下了握着左臂的右手，冷声说道：
　　“我，不堪受这万年之忧。杜十娘你，是太出众的人，心思又细腻如尘，同时又有着世间女子少有的傲然风骨。范物理是凡人，很平凡很平凡的人，本就无力承受这天赐艳福。觊觎杜十娘之人，何止百万，区区一个范物理，何德何能配得上杜十娘。”
　　范物理缓缓说道，音调没有起伏，平淡得仿佛空无一物。这本也是他的真心话。
　　杜十娘沉寂片刻，继而缓缓走到他面前，抬眼看他。只见他眼中是一片净撤，神色自然，看来是真心话了。杜十娘伸手轻抚白日被她所打的脸颊，有些微热，她柔声问道：
　　“还痛不痛？”
　　范物理没有说话，依然沉静，但心中却掀起狂风巨浪。
　　痛的不是脸，不是脸……
　　“我明白了。”杜十娘浅笑着缓步走开去，眼中没有凄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悦。
　　风，拂过杜十娘离去的身影，徒留范物理一人，静静地站在原地。
　　此时耳际传来遥远时空的声音。
　　“物理……你这是何苦。”范物学听得见所有的对话，自范物理回到古代就没有关闭过通讯器，这是他们约定好的。
　　范物理不答话，依然雕塑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眸都不曾转动，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模型。只有偶尔风过的瞬间，微微晃动他无力的左臂。
　　“物理，带她回来吧，带她回现代……”范物学轻声说道，尽管他不确定传送器是否能承受两个人的数据输送。弄不好的话，两个人都会跌落到不知名的时空，可是，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物理为她放弃了那么多，放弃欢笑，放弃他这个哥哥，放弃自己的身体，甚至放弃尊严！有哪个男人有勇气将自己爱的人亲自送到情敌的怀抱，别说真正行动，就是用想的都会让人肝肠寸断。他心里的痛苦，绝不是他这个哥哥可以想象的。
　　“带她回现代……？”范物理微微扬起头，眼中有些迷茫。可以吗？他可以带古代的人去现代？
　　“嗯，试试看，好不好？”
　　“真的可以吗？”范物理惊讶地大声说道，眼中顿时清澈起来，仿佛才消化了他所说的话。
　　“我说了，是试试……有危险的。”范物学有些老大不乐意的语气，因为如果失败，杜十娘恐怕就没命了。到时候，他弟弟会不会一刀捅死他？
　　“怎样的危险？”
　　“可能传送器的容量有限，很难说能不能一次传送两人。杜十娘没有你的帮助是来不了的，所以必须两人一起……但是……”范物理为难地说道。
　　“最坏的情况会是怎样？”范物理沉声问道。
　　“你回来应该是没问题，就算你掉到了某个时空，我也可以找到你。可是，如果杜十娘……一旦离开你的身边，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了，是死是活，咱们就都无从得知了。你要不要冒这个险？”
　　“不要！”范物理回答得很迅速，他宁可她活在他知道的地方。
　　“你不要这么悲观嘛……”范物学说得很小心翼翼，“说不定会成功呢……”
　　“说不定？”范物理扬眉，冷冷地说道：“说不定失败呢？是你死还是我死？”
　　范物学咽咽口水，果然，他这个重色轻兄的弟弟，会和他拼命。
　　“我……再去研究一下，确认了成功率再和你联系好了……”范物学被吓得落荒而逃。失恋的人最大，他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天，范物理一直没有走出房门，也没有用餐。他在等，等三天的期限过了，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他不想见杜十娘，他怕，怕自己看见她的泪眼，会动摇，会忍不住让她冒险跟他走。
　　门外不知为何如此热闹，穿梭往来的人不断。而他，却无心好奇，独自坐在房间，什么都不干，仅仅是坐着。一坐就做到傍晚，其间家仆送来了两餐饭，他吃了两口，发现完全无味，于是几乎原封不动地拿走了。
　　“范公子，王爷有请。”门外传来那名唤卓儿的小厮的声音。
　　“好。”范物理轻声答道，然后起身开了门。已经三天了吗？日子过得真糊涂啊……他以为才两天。
　　跟随小厮走到书房，那小厮高声说道：“王爷，范公子带到。”
　　“请。”
　　范物理走进书房，看见满眼的书画，桃木色的案牍之上堆满案卷奏章，案牍之后是一把座椅和书架，架上也放满了书籍。整个书房看起来素雅沉静，没有丝毫的奢华之风。
　　“王爷。”范物理轻声唤道。
　　朱皞天放下手中的案卷，他正在看宋朝王安石所施青苗法中的‘农民播青种苗，朝廷出资贷民，至秋收偿金，加息十分之二，仍还朝廷。’一句。传说青苗法，六条谓足富国，两条谓足强兵。
　　“范公子，认为王安石之青苗法，行之如何？”朱皞天问道，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案卷一刻。
　　“青苗法？”范物理有些莫不着头脑，他想干什么？
　　“难道说，你没听说过青苗法？”朱皞天撇了他一眼，继而又低头看他的案卷了。
　　“不，听说过。青苗法并非不可行，只是王安石未审国情，独执己见。只知理才之末迹，不知理才之本源。”范物理缓缓说道，他不明白朱皞天干嘛问他王安石，没人陪他论国政了吗？
　　“哦？词话怎讲？”朱皞天来了兴致，抬眼看着范物理。
　　范物理皱眉，轻声说道：“青苗法，春贷秋还，本金一千便加息两百，利率重如山。愿贷者自然贷之，不愿贷者却是强行贷钱，勒令过于苛刻。名为朝廷资助，实为敛刮民财。”
　　“哈哈，说得好，不过宋神宗却极力赞赏啊。”朱皞天有些讶异，想不到范物理会说出如此一番言论。无论是王安石还是青苗法，皆为世人传颂，谓其功高智深，鲜少有人看出其间弊端。
　　“上有急功近利之主，下有矫情立异之臣。宋神宗欲比唐太宗，王安石自谓诸葛亮。两人可算是惺惺相惜。”
　　朱皞天静静地看着范物理，终于明白杜十娘倾心于他的原因了。他并非他所想的那般无用平庸，至少，他有站在高处的眼光。
　　“自古，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如今细研青苗法，再得范公子一番言论，本王受益匪浅。”朱皞天笑着说道，言下似有赞赏之意。范物理，是个人才，如若能为朝廷所用，必能为民造福不少。
　　“王爷，你找我前来，就是为了探讨青苗法？”范物理看着赵曍天，冷冷地说道。
　　“不，本王只是想知道，杜十娘为何倾心于你，甘愿为你毁去容貌。”
　　范物理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无法言语。
　　“你……说什么？”范物理恨不得冲上去掐死他，杜十娘自毁容貌，他竟然还有心情和他探讨什么青苗法！他转身就要冲出书房。
　　“等等，十娘有话要我传达。”朱皞天开口制止他道。
　　“说！”范物理狠狠地说道，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不是你配她不上，是她配不上你……”
　　没等他说完，范物理就跑了出去，朱皞天看着那白色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深叹一口气。略显颓然地靠入椅子。他还没说完，‘不爱解万年忧，条件是，没有爱她在先。’
　　范物理急急跑向后院杜十娘的房间。她配不上他，因为她太美太卓然，所以配不上他，于是她毁去容貌来配他吗？
　　十娘啊十娘，你这是又捅我一刀啊。
　　“十娘！”范物理闯进屋子大叫道。
　　“李郎……啊，不，范郎……呵呵，你的名字真的很有趣，好像在叫‘饭囊’。呵呵……”杜十娘坐在床榻之上，温柔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在意自己右边脸颊上的纱布。那白纱中透着淡淡的红，和那时的伤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范物理仿佛虚脱一般跌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垂下去，垂下去……
　　他究竟在做什么，他究竟改变了什么？
　　“啊……你怎么了？”杜十娘掀起被褥，缓缓起身下床，走到他身边，蹲下身看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范物理含着泪轻声问道，本已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撕裂，痛得无以复加！
　　“因为，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除非我死。”杜十娘说得轻言细语，神情依然带着笑意，很温柔。
　　范物理摇头，泪如泉涌，缓缓抬手，轻抚纱布。这伤，无论如何都留下了，如大哥所说‘命运有它自己的走向’，没想到真的被他一语成签。范物理轻声说道：
　　“傻瓜，傻瓜……”他应该料到的，杜十娘是怎样的女子。他说她太好，自己配她不上，她便毁容让自己配得上他。她曾经说过‘他欲取我容，我舍容；他欲占我身，我弃身，独留清魂伴君，不舍不弃。’。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为什么，他没有想到这点就找了那个借口？
　　“不要遗弃十娘，十娘自认知是不节之人，本不配你寄爱于我，但，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所以，不要那么痛苦，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杜十娘说着，眼中晶莹滑落，却依然带着淡淡的笑。
　　范物理紧闭了眼，眼中的泪却无法抑制般地涌出来，他缓缓伸出右手，将杜十娘紧搂在怀里，搂得那样紧，那样紧……
　　“好，好……我们不分开，不分开……”
　　也不知是说给杜十娘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范物理喃喃地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他怀中的杜十娘，轻轻地笑了……

　　范物理独自坐在庭院之中，背靠一棵茂盛的垂柳，掩去了身影。平南王府总是这么的寂静，尤其是到了夜晚。后院没有守卫，身处庭院之中，就看得到所有的屋舍。光线或明或暗地透出窗子，偶尔看得到屋内人的身影。
　　微风轻拂，杨柳堆烟，沉寂在这无声的庭院之中。范物理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也很沉重。他答应了杜十娘，要永不分开，可是带她回现代是多么不现实的事。即使老哥的技术没问题，杜十娘本身是否能适应现代的生活呢。退步容易进步难，现代人回古代不会太难生存，可是古代人到现代就需要不少的毅力了。
　　然而，最重要的是，时空机，并没有完善到可以同时传送两个人，万一……
　　范物理摇摇头，不敢深想。抬头靠在树干上，看见满空繁星，晶晶点点，多久了，他无法看到所谓的风景。回想起来，似乎仅仅三、四日，于他却仿佛过了千百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这几天，他几乎无法入睡，睁眼闭眼都是杜十娘的影子，或笑意盈盈或满身伤痕，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赌一把吧，生便同生，死便同死。生死不离！
　　范物理思及此，仿佛浑身都轻松起来，他浅笑着说道：
　　“哥，我决定了。”
　　“什么？”范物学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正在研究时空机的容量问题，看是否能够扩大到两个人。可是一旦容量大了，精确度就减小了，真是头痛啊……
　　“我决定带杜十娘去现代。”
　　“哦，好啊……”
　　“明天。”
　　“哦，好……什么？明天？你要我老命啊？”范物学在另一边气得哇哇大叫，当他会变法术啊？
　　“明天是和朱皞天约定的三日之期，过了明日，我们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一旦走出这个门，难保会不会遇到孙富。所以，明天。”范物理笑嘻嘻地说道。
　　“……好吧，你就逼吧，你逼死你老哥算了！”范物学狠狠地说道。
　　“哥，我知道你和老爸的能力，一定没问题的。”
　　“该死的你知不知道老爸出国去了？”范物学气得快吐血了，如果他老爸在还需要他这么玩命吗？他已经两天没睡了！
　　“……有老哥你在也一样的……”范物理开始尽量拍马屁。
　　“你少来！靠……”他忍不住想骂人，“我尽量在明天傍晚前联系你。”范物学说着便关闭了通讯器，他要集中精力，不能分神了。这一定是报应……
　　范物理心情大好，他知道，老哥不会轻易许诺，一旦承诺就一定做得到，这是他身为物理学精英的自尊。
　　原来，失而复得的心情是这么好。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生动起来，有色彩，有温暖，有声音……感觉得到身边垂柳的起伏，听得到清风的低吟，看得到浅草萤虫。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欣喜。
　　范物理缓缓抬头，笑容不自觉地浮上唇边。看看杜十娘的房间，烛火已经熄灭，他在心底默默地说道：“好梦，十娘。”
　　而他，却没有回到房中，依然守在杜十娘窗前，倚着垂柳睡了过去。
　　明天，要不走入幸福，要不跌入永夜。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分开，不分开……

　　翌日傍晚时分
　　“王爷，不见了。”那名唤卓儿的小厮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爷我在这里，没有不见。”朱皞天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在看当年宋神宗祭天的檄文。
　　“回王爷，是杜十娘和范公子不见了。”卓儿依然冷声说道，看不出一丝的情绪起伏。
　　“哦？”朱皞天抬头看着他，“何时的事？”
　　“回王爷，刚才。”
　　“……卓儿，一次把话说完。”朱皞天有些头疼地拂了拂额角，这个卓儿是他三年前在街市之上拣来的乞儿，不知为什么，他那与年龄不复的沉着眼神，让他很感兴趣。拣来后才知道，他竟然识字，于是就让他当了贴身书童。
　　“回王爷……”
　　“省了那句‘回王爷’！”他听得头疼。
　　“是。方才小人送饭至范公子房内，发现空无一人。小人怕饭菜会凉，便转而送至杜姑娘房内。推门进去，就看见他们一起不见了。”卓儿依然没有表情，语调平平地叙述着。
　　“你……看见他们不见？”朱皞天的头更疼了，是他的耳朵有问题还是卓儿脑子出了问题？
　　“回王爷，是的。小人看见他们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
　　“一团白光，然后不见了。”卓儿说道，似乎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惊讶之处，仅仅是向主子汇报而已。
　　“……卓儿，去请大夫，我和你，一定有一个病了。或者都病了……”朱皞天略显无力地说道。
　　“是，王爷。”卓儿说着转身走出书房，去请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