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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鲜花领地(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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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伯特的脑袋很痛,心也痛。
不是点状的疼,而是钝钝的痛,这痛是完整的,包裹着他的骨肉,他恍惚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dou ruai mi fa sou la xi
妈妈在教弟弟弹琴,弟弟弹累了,撒娇说不想弹了,妈妈装模作样地生气了两秒钟,也只能坚持两秒钟,便在弟弟的软糯糯的声音中缴械投降,她说:“好吧,累了就歇息一会,明天再练。想听妈妈弹琴吗?”
他听到弟弟说想。
然后妈妈的双手就放在了钢琴上面,流畅地弹出了一串又一串的音符,好像流水撞击着石头,又好像月光流淌过山丘,兰伯特在门口蹲下身来,抱着膝,偷偷地听着妈妈的琴声。
xi la sou fa mi ruai dou
真好听啊,小小的兰伯特忍不住鼓起了掌。
“谁在外面?”美妙的音乐声骤然停顿,就像是铁线突然断裂了,“喀嚓”一声,擦出了星点的火花。
兰伯特站起身来,他感觉到小腿发麻,使不上力,他瑟缩着走进了钢琴房,弱弱地说:“妈妈,是我。”
妈妈的神色变得严肃,问:“兰伯特,你想做什么?”
兰伯特并不想做什么,他不安地环顾四周,说:“我听到了钢琴声,妈妈,你弹得真好听。”
孩子的夸奖没有激起母亲的半点波澜,她淡淡地说:“以后要听就进来听,别在外面蹲着,成何体统。”
妈妈看起来好凶,兰伯特有些害怕,他看了眼在妈妈身边坐着的艾萨克,那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兰伯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艾萨克那么好,难道艾萨克比自己更乖吗?可是,自己从来都不调皮捣蛋,艾萨克比他贪玩多了,艾萨克总是跑出去,然后滚一身的泥巴回来,妈妈总是一边皱眉,一边笑,一边给艾萨克擦泥。
兰伯特从未沾过泥,他总是干干净净的,可是,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在爸爸和妈妈的记忆里被逐渐淡忘。
可兰伯特也有期待,他很爱妈妈,他上前一步,用饱含希冀的眼神看着妈妈,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可以教我弹钢琴吗?我……我想学。”
妈妈的神情略有松动,有那么一秒钟,兰伯特几乎以为妈妈就要点头了。可是艾萨克在妈妈犹豫的时候抱住了她的胳膊,说:“妈妈,我饿了,我的肚子里好像有小星星在跳舞,它们把我上一顿吃的都抢光了,肚子里没有食物了,它们就要吃我的肉,然后从肚皮上钻出来啦。妈妈,我想吃你做的饭。不然,我会死掉的,我确信。”
“好,妈妈这就给你去做饭。”妈妈看向兰伯特,眼里有略微的歉疚,“兰伯特,现在已经到饭点了,下次再教你弹琴吧。”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呢?是明日,还是后日,还是未来的某一个遥远的日子?
兰伯特得到了虚无缥缈的承诺,他点点头,目送着母亲和弟弟离开了钢琴房,艾萨克还把上衣掀开了,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让妈妈摸摸,说“里头已经什么都没有啦”!妈妈很配合地拍了拍艾萨克的肚皮,惊讶地说:“真的啊,什么都没有了。快走快走,妈妈会让你填饱肚子的。”
阳光照射在二人的身上,兰伯特喃喃地说:“真耀眼啊。”他坐在了钢琴凳上,就是刚刚艾萨克坐过的位置,他胡乱地躺了几个音符,毫无章法。为什么妈妈能弹得这么好听,而他的手放在黑白琴键上,却像是紊乱的呼吸呢?
兰伯特放弃了琴键,他伸出手,抓住了一缕从窗边泄进来的阳光——
也是温暖的。
兰伯特感受到有冰凉的仪器按压在了自己的心上,耳旁有人在絮絮低语,可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迷迷糊糊地说“冷”,就有人把仪器拿了起来。有人在他的手心里放了张发热片,他握紧了,感觉到真切的温暖。
艾萨克的性格跟他的截然相反,他喜欢爬树、抓鱼和打架,而兰伯特喜欢发呆、看书和下棋。哪怕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但由于他们气质上鲜明的差异,所以从来没有人会弄混他们。
兰伯特总是思考一个问题,他没有思考出来原因,但他思考出来了结论。那就是,只要他变成“艾萨克”,那爸爸和妈妈就会像喜欢艾萨克那样,喜欢他。
可是,怎么样才能变成艾萨克呢?
五岁的兰伯特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这天下午,他在自己身上铺了一层泥,然后跑到了客厅之中。
要快,不然的话,泥就会掉下来啦,妈妈就没有机会给他擦泥了。
妈妈看到兰伯特的时候,确实笑了,她抽出纸巾,温声道:“艾萨克,怎么又玩了一身泥回来?弄得全身都是,脏兮兮的,等爸爸回来,又要提着你的耳朵教训你了。”
她叫自己“艾萨克”。
这种时候,艾萨克会怎么回答呢?兰伯特曾经见过几次,艾萨克会嘟起嘴唇,说:“这不是还有妈妈你吗?只要在爸爸回来之前,把身上的泥擦掉,再去洗个热水澡,爸爸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兰伯特迟疑了片刻,他在想,是不是要这样将错就错,就让妈妈以为他是艾萨克吧,他可以扮演一回艾萨克,只要妈妈高兴。
可他的迟疑,却让妈妈发现了端倪。兰伯特那微微长大的嘴,带着惊诧的眼睛,和说不出口的话,都成为了可疑的证据。可妈妈却没能立刻确认,因为,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兰伯特,可从来不会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所以她怀疑地停下了动作,却没有立刻开口。兰伯特沉浸在演员的角色里,没有察觉到妈妈的变化,他开口了:“这不是还有妈妈你……”
“妈妈!”艾萨克像团火一样冲了进来,但他的人是湿的,他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都紧贴在了身上,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妈妈,我冷,我冷……”
艾萨克去抓鱼回来了,他看见浑身沾泥的兰伯特,也愣了愣。
妈妈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她扔下了纸巾,取下挂钩上的大毛巾,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将艾萨克罩住了,说:“赶紧上去洗个热水澡,不然等会要着凉感冒了。”
妈妈让仆人把艾萨克带上去了。
兰伯特呆呆地站在原地,所有观众都知道要谢幕了,只有他觉得,自己的剧情还没有结束。
妈妈回到了他的面前,质问他:“兰伯特,你为什么要扮成艾萨克的模样?”
兰伯特摇头:“妈妈,我、我没有。”
妈妈不信他,她的眼神里有愤怒和厌恶,仿佛自己错付了真情,将原本要给艾萨克的温柔给了兰伯特。她教训了兰伯特几句,冷冷地说:“兰伯特,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听明白了吗?”
兰伯特说:“听明白了。”
妈妈让仆人把兰伯特也带上去了,让他自己洗个热水澡,把身上那脏兮兮的泥土都洗掉。
兰伯特浸在浴缸里,他也很讨厌,身上都是泥土的感觉,可是为了争取一点稀薄的爱意,他愿意这样做。
但结果并不如他所愿。
兰伯特快要心碎了。
他不再试图向艾萨克学习,因为他学不会,拙劣模仿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会更加喜欢艾萨克。他们是谁?
所有的人。一切。
一天夜里,兰伯特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听见了妈妈在给艾萨克唱晚安曲。
“啊——艾萨克
你是我的月亮
古老的夜
覆盖大地
黑暗是镜子
湖水里
幽潭中
梦的缝隙间
蔓延
你的光辉
啊——艾萨克
我亲爱的月亮”
轻柔的、悠悠的歌声在晚风中回荡。
兰伯特听了一会,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一夜他没有闭上眼睛,他久久地望着月亮。
亲爱的月亮。
*
医师给兰伯特做了全身检查,他得到了完整的报告,乔尔跟着他走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他这是什么情况?”乔尔透过仪器,看到了兰伯特拇指大小的心脏。
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心脏。
“他的心脏被切过。”医师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被切了大半。下手的人还是有分寸的,要是再多切一点,他就活不下来了。”
乔尔问:“能治吗?我的意思是……他能恢复健康吗?”
医师实话实说:“他现在应该算是健康的,只不过不能做剧烈运动,也不能太过激动,不然就会晕倒。”
“应该?”乔尔抓住了这个敏感的字眼。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所以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他现在不会怎么样,至于以后……很难说。”
“我发现他的情绪很弱,而且对许多事情都不感兴趣,是不是跟他的心脏有关系?”
“情绪很弱是指?”
“比如,能吓死别人的事情,在他这里的反应,只是微微睁大眼睛。他也很少会笑,或者难过。”
“很有可能,因为心脏联系着灵魂。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他丢失了大部分的灵魂。”
*
梦境太漫长了,兰伯特闲着无聊,于是写了一首乱七八糟的诗。
*
我是寻访白昼的一颗星。
我是飘着玫瑰的呼吸
我与亲爱的一些人
在照片里紧紧相依
只有照片
我是冬天的邮递员
狼狈的小狗
扭曲的钟摆
我是熄灭的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