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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沈重因(十一) ...

  •   沈旭三岁时,正是最惹人疼爱的时候。

      他会念诗,念的时候总下意识学着他爹爹那端正的模样,然总坚持不到一刻,又开始摇晃起小脑袋了。

      他有一双明亮灿烂的眼睛,像他的娘亲,亮得仿佛连看见这双眼的人也被照亮了。

      每逢他思索不出下一句的时候,就爱抓着为数不多的头发,略带狂躁地哼哼两声,模样可爱得叫人心都化了。

      太子殿下视旭公子为眼珠子,便是日日琐碎的吃食也都要亲自过问,底下人心里明白,这孩子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儿子,日后,也是板上钉钉的嗣皇帝。

      初元二十五年的春天,帝垂危,太子殿下秘密进宫。

      皇帝病危的事情风声紧没有几个人知道,但朝中上下已经开始秘密准备了,太子殿下也比寻常忙碌许多,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眼下厚厚一层青痕。

      偏偏此时旭儿也病了。

      旭儿的这病起初不算太重,只当是小孩子倒春寒时受了寒,去年这时候也是病过一回的,所以请了太医看过,也就好好地养着。

      他在旭儿病初时去瞧了他一眼,但朝中事离不得人,只好匆匆地托给了奶娘们。

      他忧心着旭儿,故而进了锦宁殿想同她说一声,看见她淡淡地坐在镜前发愣,心下有一声叹息。

      “遥遥,旭儿生了病,……”

      她有些讶异地回头,然后站起来,神色平静下来:“我知道了。”

      他知道她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好脸色,他也不怨她,只希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旭儿,她一向很珍爱的。

      他欲言又止,最后轻轻道:“你多去看看他罢,他读书……很辛苦。”

      他自己也以为旭儿是没有大碍的。

      东边的绛国出了幺蛾子,内乱推翻了老国君,叛军叫嚣要攻到长安,他忙着调兵遣将,整晚都只能歇一两个时辰。

      他在这般忙碌的时候,最容易起思念的心思,而他所思念的对象,又无外乎是他的太子妃,应福遥。

      他有些可悲地替自己叹了口气,想到成亲的四年以来,她从来不会多给自己几分颜色,连对七弟的爱恋,也是毫不掩饰的。

      他知道她的坚贞不渝,若非当初他拿应家的性命要挟,她也不会答应这桩赐婚。

      她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上辈子是他,——这辈子却不是了。

      他想到这里,有些沮丧地摩挲着兵符,——这片可以调动□□百万大军的兵符,就握在他手里。

      但是,掌天下之权柄,百万之兵甲,又怎么样呢!

      他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无法再回到上辈子的那个错误的开端,也无数次梦见她笑意盈盈地投进他的怀抱。

      可那些都成了午夜时分的梦魇,叫他惊醒,一夜无眠。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所能够做的,只有补偿。

      初元二十五年季春,皇帝龙驭宾天,太子即位。

      册封皇后、太子自不必提。

      凤仪宫因为多代传承已经有些破败,是以在翻修凤仪宫时,皇后便住进了昭阳殿——这个听说前朝幽帝为他挚爱的贵妃所造的神仙宫殿。

      昭阳殿素来奢华,他父皇在时,曾痛批其为“民脂民膏所营,丈夫血汗所筑”,尘封多年。

      今日开启,只为迎接帝王所拥有的这位已闻名天下的佳人。

      而她之所以肯点头,他大约能猜到,是因为昭阳殿距离乾元殿很远。

      宫人们总是能看见,半夜里宫墙一隅形影相吊的一个孤单的影子,默默立于墙头旁逸斜出的梨花枝下,一站就是半宿。

      帝后不谐的传言终究是流了出去,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妖后骂名。

      而其实,他是最不愿意她担上任何骂名的,这流言被呈在他眼前时,底下人都万分小心惶恐,以承受接下来帝王雷霆之怒。

      只为了一座宫殿,又如何能掀起惊涛骇浪?有心人要拿她作筏子,他却不得不去想,会否是计。

      天下在这王权更迭之际再次乱了起来,先有绛国出兵西进,后有西南叛变,为首的正是镇守西南的洛阳王,举以清君侧,诛妖后之旗帜,不日已兵破昭州,直进长安。

      倒并非沈重吾有多大的能耐,而是这本就是今上一局棋而已,天下颓败久矣不破不立,借此内忧外患之际正好一举拿下,一箭三雕。

      为收他这素有不臣之心的弟弟,昭州、陇州、安州等州郡州牧均已受他安排出降,只等他兵临潼关,京畿道三路大军与后方诸州卫来个瓮中捉鳖。

      而东边先诱绛国军队西入,暗遣了明国公慕衍再度披甲出征。

      那一日,潼关关隘飘起滂沱大雨。他立在城楼之上眺望几十里外逐渐压境的大军,他的七弟或许终于意识到中计,然而后无退路,只有今日背水一战。

      他抿着唇角,想,若非这辈子七弟非要觊觎着她,她心中也只有七弟,他断然不会逼着七弟步入今日的境地。

      曾几何时,他们关系是那么好。

      “陛下,不好了!”

      他微微侧头,看着本应在宫中守卫皇后的暗卫统领颐朱,皱了皱眉:“出了何事?说。”

      “殿下他……”颐朱面色惨白,单膝跪在雨中,垂着头,“殿下他连着三日高烧不退,吐了血,太医们束手无策,说是快要……不行了……”

      他踉跄了一下,若非扶住了女墙,怕就要摔下城楼。

      “备马,朕要回宫。”

      一边站着的臣僚纷纷跪下:“陛下万万不可!此系存亡一战,七王大军眼看就要攻入潼关,各州州牧也已备战,陛下此时若是走了,士气涣散,怕是大为不利!”

      雨下得特别大特别大,他的眼睛被雨冲刷得生疼,他觉得眼眶泛着热。

      一名大臣规劝他言道,此时长安城兵力集中调往潼关,正是空虚的时候,陛下孤身回京,实在危险,恐为敌军引诱之计,陛下不能落入他们圈套。

      他却什么也没听,终于还是抛下潼关的臣属,一骑绝尘回了长安。

      暴雨肆虐在这片被战火烧灼过的土地上,他回到禁宫的时候,雨仍然没有要停的迹象,昭阳殿的檐头挂着密密的雨帘。

      他抱着旭儿,旭儿才三岁大,正是最可爱的时候,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小刷子一样的睫毛被寒风吹得颤颤。

      可是,旭儿死了。

      他抱着小小的旭儿,缓缓走进昭阳殿里,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脚步滞在这副雨帘之外,他心中有什么支离破碎。

      而事实皆如他那位臣属所料,这何尝不是诱敌深入之计?他甫一到了昭阳殿外,四下里涌出的黑衣死士已将他团团包围。

      大约是料中他会来,又大约为他真的到来有些意外。

      他怀中的小小躯体已经冷却,额头沾满了冰冷的雨水,他垂着眼去擦拭,低低地,唤着“旭儿”“旭儿”。

      他甚至知道昭阳殿已经人去楼空了。

      他也猜得到一切。

      应是沈重吾自觉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于是打起她的主意,他不肯伤她,便选择伤害旭儿。她此时大约是要去做内应大开城门迎他入京的吧?

      他有些苍凉地想。旭儿月前就着了风寒,一直未愈,近来病情急转直下,又岂是天灾?

      死士们自然不敌他带回的暗卫,他抱着旭儿的身体上了马,驰往潼关。

      一日一夜之间,潼关得令固守,叛军屡攻不下,而皇后的车驾已到潼关,言是陛下归京后因太子殡天而大病,权由皇后监国。

      谁也不敢疑皇后之所为。哪怕他们怀疑里面的人未必是帝后。

      臣属一向知道陛下待皇后的心意,若让皇后监国,也从无不妥。

      何况,其间还有细作周旋。

      暴雨还不曾停歇,像要把尘世都狠狠冲刷干净。

      皇后却在到关后下令打开关门。

      ……

      而当他孤身一骑到达潼关时,夜色浓重,城门险些就要被内应打开。

      一步之差罢了,细作被抓。

      他登临城楼之上,来不及脱去蓑衣,身上已经湿透,心上也已湿透冰凉。

      城楼之上,被众暗卫寸步不离跟着的,不疑有他,正是他的妻子。

      是他已背叛他的妻子。

      他与她隔着三尺雨幕,万水千山。

      “遥遥。”

      他的怀中的小孩子安静得像熟睡。

      他艰涩地开口,目光顿在她的脸上。

      余光可见城下已亮起火把,因为在大雨中,而仅有零星的光。

      千军阵前,一时,有些静谧。

      “为什么你,还是忘不掉?旭儿还这样小,旭儿他,……”他的嗓音有些哑,说出的话音,也因为大雨而断断续续。

      她撇开眼,大约是在流泪。

      但他胸膛里灼烧的怒火在这一日一夜里已经浇灭,残余的,只有无尽的悲痛。

      他觉得痛。

      他有本事扭转乾坤,却没有本事溯洄时光。

      他轻轻地抚了抚旭儿的眉眼,“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对么,你是被他们蛊惑了,对么?”

      他抱着一丝侥幸,他想,她的心地是那样善良,怎么会对孩子下手呢,一定是沈重吾做的,逼她就范的。

      他连理由都替她找好了,可是他内心明白,若非是她的默许,他们怎么能接触到被保护得那么好的太子。

      她咬着唇,脸色苍白得吓人,与他静静地在雨中对视。

      她忽然轻轻地笑,夹杂着雨声,夹杂着哭音。

      她说,对不起,我太蠢了,我不值得你喜欢。

      雨把一切似都模糊了。

      她的嘴角溢出黑血,像毒蛇的信子,一点点,吞噬去她的生命。

      谁也不及预料到皇后的身姿是那样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上女墙,天地间蓦地响起一声惊雷时,她已纵身跌下城墙。

      初元二十五年四月初九,孝元皇后薨。

      她没能活到她的二十岁生辰。

      …………

      照陵草木蓁蓁,松柏笔直挺立。

      已经二十年了。

      他静静地立在她的灵前,想到她跳下城楼的那一刹那,仿佛他看见她的执念还在孤城上空盘旋不去。

      他仿佛看见她的煎熬与徘徊犹豫。

      他想,她真笨,怎么这么笨啊。

      也许是因为太善良了吧。

      不久事情就水落石出。

      沈重吾的幕僚见大势不好,便私自商议,要利用皇后与自家主公的旧情。

      他们潜入禁宫,先是许以利诱,动之以情。言主公已经刀在颈上,危在旦夕,命系一线,如今谋逆罪定,恳求她前往潼关替主公说情,留下一命。

      他想,她本就是心地善良的人,那些幕僚大肆渲染那些叛军未来的下场,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可是她想出宫自然被拦下来。

      而那些人又为她出了个主意,不妨称病引陛下回宫。恰时旭儿生了病尚未痊愈,他们的主意就打到了旭儿身上。

      宫中细作颇多,而小殿下的饭食中不久就被下了毒。

      旭儿就那样,去了。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犯了怎么的错误时,已经回天乏术。

      岂止是他的旭儿!

      连她自己也已身中剧毒。他们迫着她到了潼关,假传命令,终于被识破。

      他忽然明白她为何要自尽——想必那时候她也终于明白,他们要利用她来要挟他。

      天地间,似乎还回荡着,她在跌入虚空时,极轻的声音:“对不起……”

      照陵风雨飘摇,他颓然跌坐在柏树下,满目苍茫。

      宿命也许在某一刻注定了他们的结局,他的宿命是孤独终老,她的宿命是红颜薄命。

      他执起箫,茫然地吹起一曲《潇湘夜雨》。

      ——————

      她在御花园赏花时见到了沈重吾的幕僚时,很意外。

      在听了他们的游说后,有些意动。

      成婚五年来,她以为她无法忘怀的那段缘分,原来早已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消磨殆尽了。

      留下的只徒有岁月的怅然。

      她只是想挽救那么多人的性命,还不曾思虑到自己于沈重因而言是多么重要的角色,她只是,太善良了,也太蠢了。

      蠢得被他们利用了都不知道。

      她真的以为是沈重吾走投无路求她顾念旧情,而她却在那时候松了一口气,她想,她终于能将亏欠沈重吾的,报答他了。

      她和沈重吾的结缘,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而是某次他施下的救命之恩,她以身相许。

      只是她辜负了他,欠了他。

      而到如今,她心中逐渐明朗,她对沈重因,是有情意的,甚至,比她对沈重吾的更甚。她捂着心口,想,她终究还是负了沈重吾的心。

      她做的打算是,若她前去说情,就当作是报答了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从此她不必再为他而惴惴不安,从此他们就再没有纠葛,——那样,她才能够安心地回应沈重因。

      她为她的抉择而高兴,以为终于有机会解脱常年的愧疚的煎熬。

      可,她也为她的犯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哪里是求她说情——分明是要以她的性命相逼,而旭儿,就是他们的警告。

      跳下城楼时,她吟念着对不起。

      对不起,她想,她实在太蠢了。

      ——来生,你不要喜欢我这么蠢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番外沈重因(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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