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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物品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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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俞温把还在酣睡的糯薷抱回到何簪宁的房间。动作很轻,看着糯薷的眸中有柔意。
“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吧?”何簪宁看着俞温给糯薷掖毛毯的动作问。
“今晚回去。”俞温直起身子说:“白天先去公司处理这个月的事务。”
“这么着急干什么?糯薷和糯糅也在,多待几天再回去吧?”
俞温摇摇头拒绝,笑道:“医院那边也很忙。”
何簪宁撇撇嘴,自然清楚这是俞温的借口:“是,知道你升任主治医师,忙得很。”
俞温淡笑着和何簪宁一起走出房外,侧脸问道:“你上午要去公司吗?”
“去。”何簪宁扬扬手里的车钥匙:“我也很忙的。”
“那走吧。坐你的顺风车。”
俞温的计划是,去公司处理完事务,吃完所谓的中秋宴,便可以直接回东琼。可甫一踏进办公室的门,俞温便知道,今天这个中秋宴,可能吃不了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落地窗外的光照进眸里,白光中夹杂着一个背影。俞温眯了眯眼,才看清了人,沈至柔正一手拎着包,背对着门口,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等着俞温来。
那人听见声音,悠悠的转过身来。沈至柔身着一身沉绿色的旗袍,手里拎着昂贵的包,脸上画着合宜的妆,端庄而大气。
这个看起来一点错漏都没有的女人,是俞温的母亲。可在沈至柔的面上,只有面对俞温时一如既往的平静,以及埋在深处的疏离和抗拒。属实看不到一点作为母亲对女儿的爱意。
俞温站在门口定了一会儿,沈至柔也沉眸打量着俞温。俞温长得像谁呢?白皙的肌肤,清淡如霜的眉目,还有眸梢处那颗暗红色的痣,生人莫近的疏离感。
“有什么事吗?”俞温走进来,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随口问。
沈至柔这才回过神,动了动眸子,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依旧是端庄有礼的坐姿,举止之间尽显大家世族的风范。
“听说你差点把幼宁推下楼去了?”沈至柔也不兜圈子,径直开口说出目的。
俞温手里的动作一顿,眸色平淡冷清,淡淡道:“是。”
俞温的回答让人听不出有半分的歉意,倒是让沈至柔火冒三丈,豁的一下质问起来:“你还觉得自己没错是吗?幼宁打小到现在,我都没舍得动过手,你居然敢推幼宁下楼?”
沈至柔看俞温沉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还要继续说:“果然,没养在家里的,不知道什么是教养。”
“自从你回来,幼宁从来没有开心过。”
俞温垂着的脸,神色平静淡然,垂下的眸子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了,俞温才抬起头,目光落在沈至柔身上,伸手合起了桌上的文件。
俞温看着窗外炙热的阳光,车水马龙的街景。
突然开声道:“本来我也不想提起。既然你要提起这八年,我也不介意说说。”
“梁幼宁在你那里是心肝宝贝,在我这里却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所以梁幼宁要来招惹我,我没有要忍的理由。”
“可能你会觉得我这八年在你们梁家,是对我的施舍和恩赐。你说梁幼宁这八年没有开心过,那我呢?对于我来说,在梁家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煎熬。”
沈至柔瞪大了眸子,起身指着俞温,还没有说出口反驳的话,又听俞温继续说:“你真的以为,这里的一切是我梦寐以求,是我要回来和梁幼宁争的吗?”
俞温淡笑着,环顾着这个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嘲讽沈至柔的想法。
“我会答应回来,只是因为我想帮梁肇年和何簪宁。其他的,我没想过带走一分。我来的时候坦坦荡荡,走的时候依旧不会要你们梁家一样东西。”
沈至柔气得浑身发抖,两三步冲上前来,恰逢梁肇年听见动静在外面进来。梁肇年几乎是扑上前来,拦住了沈至柔要落在俞温脸上的耳光。
“肇年你松手!”沈至柔死死的盯着俞温,也不再理什么端庄礼仪,只想挣开手来撕烂的嘴。
“妈!妈!”饶是梁肇年再怎么拦,也还是让那一巴掌,落在了俞温的脸上。
俞温不躲不闪,那一巴掌不轻不重,也没有在脸上留下任何印记。
可那一巴掌,打不掉俞温和他们身上的血脉相连,却打落了所有俞温和梁家的可能。
俞温垂着头,有泪悄无声息的落下。
“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怨恨过你,也没有怨恨过梁家,更没有怨恨过老天不公。”
直到周宴消失不见。
直到周宴消失不见。俞温的世界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像是失去灵魂的躯壳。
在许多个漫无边际的夜里,房间里亮着桌上的台灯,暗淡昏黄。俞温窝在角落里,看着窗外安静的街道,一口一口啜着不知味道的酒。
俞温只觉得自己是一叶浮萍,没有归属。
俞温开始有了怨。
怨周宴的离开。
一室的沉静,只能听到沈至柔的喘息声。‘咔哒’一声,木门重新开启,何簪宁抱着糯薷在外面进来,甫一进门,便察觉氛围不对。
梁肇年沉眉,对着妻子使了个眼色,何簪宁立刻明白,让糯薷从怀里下来,轻声说:“糯薷带姑姑去玩吧。”
糯薷也是十分聪明,见爸爸妈妈和嫲嫲一面严肃的样子,迈着不稳的步伐上前去,软软糯糯的拉过俞温的拇指,实实的攥在手里。
开口嚅嗫撒娇:“姑姑,你给糯薷买neinei(牛奶)吧。”
俞温侧过脸去,随意抹去脸上的泪,复又垂头笑着答应糯薷。
直至俞温和糯薷走出了门外,梁肇年僵硬的身子才转向母亲。沈至柔面上的妆已然花了,头发乱糟糟的贴在两颊,和刚进来时判若两人。
“妈。”梁肇年有些溃落:“梁家欠小温的已经够多了。”
只这一句,沈至柔阖上了眸子,抬手捂着脸,失力的坐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俞温抱着糯薷,走到公司门前,还是忍不住的失神。
“姑姑。”糯薷的小肉手抚上俞温的脸颊,温热而软糯的:“我们要回家吗?”
俞温一手抱着糯薷,一手握住糯薷的手,轻声说:“姑姑带糯薷去姑姑的家好不好?”
糯薷一听,水灵灵的圆眸露出些不解,反问道:“姑姑的家不是糯薷的家吗?”
小糯薷这个年纪,什么都不懂,却又无法避免的能感知到些大人间的情绪。
俞温没说是不是,只回答道:“那里也是姑姑的家。”
俞温给梁肇年夫妇发了信息后,带着糯薷打车来到青璃巷。现在还不到中午,阳光灿盛而炙热,自东边慢慢照到头顶,在这初秋时也显得十分炎热。
周家院子的钥匙俞温一直搁在包里,没有拿出来过。俞温拿出钥匙来开门,糯薷拉着姑姑的手也往里面走去,一点也不怕生。
糯薷新来到一个地方,对什么都新奇不已,圆滚滚的眼睛环视着整个房子。一步步进去,走得不算稳当,所以俞温一直伸手拉着。
直至看完了房子里的摆设,才发现没有什么好玩的,突然仰头说:“姑姑,糯薷想喝neinei 。”
俞温这才想起,出来时答应了要给糯薷买牛奶的。
居然忘了。
可是外面日头火辣,走到超市又还有一段路程,总不可能让糯薷自己在这里等。俞温看向厨房,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回来时,带回来过一罐香蜂草茶,还没有过期。
俞温扭头看着糯薷,低声哄道:“姑姑给你泡一杯姑姑喜欢的茶好不好?”
糯薷很容易满足,欣然点头。俞温揉揉糯薷的发顶,起身走去厨房给糯薷泡茶,又重新清洗了一个茶壶、两个小茶杯,走了一遍简单的工序。
泡茶工序虽然简单,却也用了二十分钟。以至于俞温再端着茶壶和茶杯走出来时,小糯薷居然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俞温轻手摆下手里的茶盘,盯着糯薷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腿走向二楼。
俞温在周宴的房门前停下,手握在门把上,顿了很久。终究还是向下一用力,许久未曾开过的门,随着开启的门缝,洒进去一片灯光。
有多久没有进过这个门了呢?俞温不太记得了。
房间里没有陈年尘封的霉味,每两周俞温都会请信得过的保洁阿姨来打扫卫生。所以即便俞温时隔许久都没有再进过这个房间,房间也依旧干净整洁。
里面的摆设和上次见过的一样,同样的书桌、衣橱、床品、健身的器材……还有那个置物架。
置物架上的东西,俞温没有动过。
除了那枚军功章。
俞温上前去,伸手抚上那一排的奖杯没有一点灰尘。
干净得像是一直有人在这里,像是周宴没有离开那会儿。他有洁癖,每隔两天便会把奖杯认认真真的擦拭一遍,如同对待珍宝。
俞温回过神,动手把床上的防尘布掀下来。床品两周一换,还有清新干净的薄荷味,俞温把毛毯拉开,才又到楼下去,想把糯薷抱上来睡。
结果才想伸手去抱糯薷,糯薷便自己先睁开眼来,惺忪着眸子,习惯性的作势要哭。又看见俞温在一旁看着,这又才闭上了嘴,黏黏的伸手要抱。
“糯薷还想不想睡觉?”俞温轻声问。
糯薷的小脸蛋窝在俞温的肩膀上,哼哼唧唧的没吱声。俞温也没再问,抱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小孩子均匀的气息传来,是糯薷继续睡着了。
俞温心头一软,正要抱着糯薷到房间里去,侧眸便见了搁在茶几上还冒着热气的茶。顿了一瞬,换了换姿势,一手抱着糯薷,一手端起小茶盘,才往房间走去。
糯薷在周宴的床上酣睡着,俞温坐在旁边的窗台上,小口小口的啜着茶。窗外青璃巷还是八年前的样子,一点都没变,手里的茶味道却不如从前了。
糯薷的这一觉睡得好长,直至太阳逐渐西落,糯薷才揉着眼哼唧起来。俞温搁下手里的茶杯,上前去把人抱起来,一下下安抚着。
姑侄两人这样抱了很久,糯薷才动动身子,从俞温身上下来,似乎又有了精神劲儿。糯薷光着脚丫子,又在房间里巡视起来,最后停在书桌前。
俞温上前去,帮着糯薷爬到椅子上。糯薷坐在上面,两手包着脸颊端着下颚,盯着书桌的一角看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俞温顺着糯薷的视线看向书桌一角,恍然顿住。
那是一张合照。
俞温还记得,那是高三运动会的四百米接力赛后,他们小组四人一起拍的。
照片里的他,脖子上挂满了奖牌,有他自己的,也有沈词和蒋司南给的。他的眉目很干净,太阳的光斜斜的落进他含笑的眸里,照在他干净英俊的脸上,秋风吹过他的衣衫,灌满了风。
俞温还记得,那天的周宴,恣意招摇,像是一阵风。那个永远意气风发的、十八岁的周宴,永远留在自己心里。
俞温伸手,拿起那张合照。拿在手里的相框莫名有些膈手,像是硬在照片背后塞了东西。
把相框翻到背后,把后面的薄板掀开。俞温的手顿住,顿在那里很久很久。
“姑姑。”糯薷见姑姑没动,不禁回头看去,只见姑姑潸然泪下:“你怎么哭哭了?”
俞温红着眸子,任由眼泪垂直下坠,颤抖着手拿出相框背后的东西。
那个相框的合照背后,是另一张合照。
是连俞温都不知道的一张合照。
也是校运会的时候,在拍完小组合照之后。隐约记得那天,沈词拍完后嚷嚷着要看照片,周宴没凑上去,只走到俞温身边站着。俞温侧脸打量着他挂在胸前的奖牌,突然想伸手摸一摸。
那厮一笑,面上云淡风轻,挑了一块金牌从脖子上拿下来,趁俞温还在疑惑他要干什么的时候,顺势挂在了俞温的脖子上。
那条挂绳,落在俞温的后颈上,似乎还有他带来的温度。俞温垂头看着拿块奖牌,摸了摸,还蛮有分量。
俞温不自觉的笑出来,抬眸对上周宴含笑看着自己的眸子,相接的目光暴露在烈阳之下,夏风之中,以及沈词手里摆弄的相机里。
抹不去的记忆重新冒出枝头,仿佛要撕碎俞温粘粘黏黏凑起来的心脏。
糯薷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姑,明明费力喘息嘶吼着,却没有哭出声来,泪水滴滴滚烫,通红了脸。
“姑姑。”糯薷害怕得瘪嘴大哭起来,又忍不住想安慰姑姑,只能伸手牢牢抱着姑姑的身体,趴在肩上委屈大哭着。
“姑姑别哭了。”糯薷哭着说:“糯薷在这里。”
俞温手里攥着照片,用力抱着糯薷,像是漂泊在海上的人,缠住最后一根浮木,才能得以喘息。
“糯薷。”俞温声音很沙哑:“姑姑很想他。”
“我很想周宴,很想很想。”
那是第一次,打糯薷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听到周宴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