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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管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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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某部戏剧所说:一切都有先兆。
冤有头,债有主;盖事出有因。
那是前些日子的某个晚上。
宅子的主人一如既往地斜倚着长沙发闭目养神。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讶瑛。”
“是?”旁边的管家眉毛不抬便答。
猫儿般的碧绿眼瞳瞟过来,“最近,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事呢。”
直勾勾的目光。里边没有丝毫感情波动。透出的讯息写满难测。
“这……”一心一意往杯子里添茶的管家终于是顿了顿。
抬眸,正瞧见宅子的主人眯细了眼儿无声微笑。“我不在的日子,你很努力。”
“少爷……”登时心下一沉。跟前这位从不关心那种事的。
果不其然。“……嗯?”
那口吻,透着一股『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自圆其说』的微妙意味。
轻轻叹口气,尽可能用了通情达理的语调开腔:“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是管家。”
直直对上主人不耐的眼神。明知道这话再废没有,也要再三强调。
“因为少爷一去多年,好些事没能请示就自作主张了。”话音未落,眼见对方立刻摆出副『你不爽就别像个呆瓜那样痴痴傻等啊』的防御姿态,不禁失笑。他究竟想到哪里去。“我是说,虽然你大概未曾注意——佣人们已经换过好几批。”
“……哦?”那又怎么样。
伯爵府的管家摇头苦笑,“少爷。很多人可是头一遭见到你。”
本来嘛。虽不曾明说,但大家心里都估摸着哈利斯家贵公子有生之年是回不来了。于是纷纷有志一同地感情投资到管家先生身上。孰料天起不测风云。
眼看正主儿堂堂入室,多少人捶胸顿足哭喊:努力付诸东流水。
当然也不乏心下暗喜的:机会来了。
总而言之,这个人的归来使得哈利斯伯爵府邸江山易主,一夜变天。
所谓心随意动。仆佣们最近浮躁了些,也在所难免。
年轻的管家体谅地暗肘。他是可以理解。只不知道少爷……
“原来如此。”宅子的主人说着缓缓阖上眼帘。再无言语。
轻描淡写。事情到此似乎便告结束,往下该拉灯谢幕。
年轻的管家却久久凝视着主人的侧脸,几度欲言又止而终于无语凝噎。“……”
——可是。他不相信。
然后梦魇如期而至。
“管家先生!就像你先前说的,他们纠集了十多二十号人,齐齐跑到正在用餐的纪神少爷跟前理论。情况很不妙,请尽快赶回来!”没两日便接到小女佣的通风报信。
知道早晚要上演这么一出,也不曾花大力气阻止。
脑子里虽然条件反射地浮出『该糟』的字眼,放下电话就急匆匆往回赶。
但心里根本一些意外也无……呃,托大了;其实还是有那么点:
……这么少?
现下正是用人期。节骨眼的当儿,许多钟点工都摇身变作临时常驻。
见过几个领头的振臂高呼,又集会相商,很有一番计量。
看那应者甚众的阵势,说真的,他原以为至少能有三十人哩。
怎么雷声大,雨点小……?
待到亲临现场,一切便豁然开朗。
这就难怪了。最具号召力的主园丁副手根本不在行列中。
除掉那些协助修缮庭院的杂工,人数立刻缩水一半。
年轻的管家打量着队伍构成,心下暗道。同时有点纳罕:那位副手是经验丰富伺弄花草大半辈子的马克唐那之侄,兼又毕业于国际上赫赫有名的农院园艺科,实习期间还分配到皇家基尤植物园——无怪乎雄心勃勃,下决心要在哈利斯伯爵府邸大干一场——所以对讶瑛•克里恩墨守陈规的作风多有不满——明明是集会的发起人之一,怎么没见出现?
“也不能说克里恩先生行动失误,但总是欠妥……”
那边厢还在抓紧时间上陈情书。犹自滔滔不绝。
听这遣词造句……『克里恩先生』啊。不肯承认他是『管家』呢。
……竞争意识还真强烈。
年轻的管家摇摇头,不禁哑然失笑。
再偷眼瞧主人:少爷果然没睡好。看他将醒未醒,意兴阑珊的样子!
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一无表情。整个懒洋洋的。
只有执茶杯的手伸出去倒咖啡——伊越来越不耐烦。
冷汗涔涔。顾不得之后会被人怒目相向,赶紧琢磨怎么打断谈话……
“……事情就是这样。还请纪神少爷定夺。”所幸,对方掐着时点结束发言。
沉默。好一阵子厅堂里鸦雀无声。
众人眼巴巴望着屋主。翘首以盼音信。
奈何哈利斯家贵公子执杯远眺,仿佛是在走神。
良久,才由天外飞来一句,“说完了?”
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没掺杂任何情绪。水深难测。
“是……!”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只得硬着头皮作答。
以为往下要十八会审,男主人却不追问。
径自转向另外一个,“我若罚你,……有什么话说?”
咦咦咦咦?!!!一众仆佣惊得纷纷侧目抬头。
仔细研究半晌更觉这事吊诡得很:瞧着主人除去不曾眉开眼笑,哪里也不像要大动肝火的模样。怎地不鸣则已,张口就一锤定音呢?
再看看素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管家:伊不过摇头苦笑。
“没有。听凭少爷处置。”心知这是哈利斯家贵公子情绪欠佳,在挟怨报复。
宅子的主人掀唇而笑。残忍,又冶艳。
单手支颐,食指轻点台桌。“扣你半月薪水,给我打发他们回家。”
挨个查访太麻烦了,他才没那么好神气。出面闹场的一概全炒鱿鱼,这最省事。
“……是。”有什么话也得私下谈。当务之急是服从命令。
?!!
“等、等一下!”
“什么……这个……”
“纪、纪神少爷!????”
短暂的沉寂过后迎来了集体爆发。
自信三人成虎的仆佣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已经不是慷慨陈辞变成耳边风的问题;根本就偏听独裁,糊涂到一种境界了!
“我比较喜欢看人各司其职。”偏偏屋主执杯饮茶,一边还慢腾腾抛下话来,“不很中意越权上诉。怎么,关于这点,讶瑛只字未提……?”
简直生化毒气非人道主义灭杀。
也就难怪平日左右逢源的管家登时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少爷……”真是泣血。你就不爽到需要陷我于千夫所指吗?
再来是散场后汉姆厅里的检讨会。
事态在管家严厉的自我批评下终于有明朗化趋势。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明显死撑着到现在的某人真顶不住了——“你坐过来一点。”
“……明明还很想睡。何苦硬要爬起来。”直接省略『回床铺休息』的劝解。
舒舒服服靠上自动投诚的抱枕。东磨西蹭地寻找最佳位置之余不忘碎碎念,“我还以为能有三、四十人咧……”结果才小猫两三只。真是扼腕。
“我也这么想……等等!”话说了半截生生顿住。实在无法顺势感叹英雄所见略同。错愕地望过去,“你……该不会打算好一口气炒三、四十人!?”
实在那副有备而来成竹在胸的模样,完全不像临时起意另开炉灶。
“有何不可?”轻描淡写地反问回去。
打个呵欠,闭上了眼睛假寐,“这才有趣啊。”
“不是可不可的问题吧……”长长吐息。苦笑。伸手爬梳对方漆黑如墨的秀发,同时轻轻揉他的太阳穴。“虽然你说『有趣』……我会很为难呢。”在人手紧缺的当儿。
得到充分的按摩,头部的胀痛感霎时减轻许多。
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丢出一句揶揄,“嘿。那你就求我啊。”
“……请少爷务必高抬贵手,网开多面。好吗?”真拿这人没办法。
他翻个身,倒是接得顺口。“嗯——。我考虑考虑。”
“……”唉唉唉。
如今这个年头,不比过往时代;二十一世纪的姑娘小伙往往宁作流浪汉也不愿躬身伺人,即使并非忙季,也难得征到合意的仆佣。三、四十名实在是个太庞大的数目。想请家政公司帮忙立时补齐都不大可能;还希翼素质好些的,根本等于在痴人说梦。
忽然他眼睛睁开一条缝,“……放心吧。经过这回,没人会蠢到重蹈覆辙。”
其间还夹杂『无聊死了,仅此一遍都嫌太多』之类的牢骚若干,听不太分明。
“少爷……”那么,为何你还是硬撑着爬起来,专程等人前来骚扰?
没人应话。怀中的脑袋往大约更舒适的地方蹭了蹭。
忍不住生出一股难言的柔情。无声微笑,“少爷。我跟荷兰的切特温德先生学了很多。但因为毕竟专业不对口,这些年虽然再三告诫自己要全力以赴……始终还是觉得,当个不偏不倚、公正而又通情达理的主人好困难啊。也太勉强。很累呢。”
“……笨蛋。”犹疑半晌,终于越骂越顺溜,“白痴,傻瓜;缺心眼的,呆子。”
丝毫也不生气。反而跟着点头,“嗯。果然我比较喜欢做个不偏不倚、公正而又通情达理的管家。少爷,你回来了,……这真好。”
“哼……。”这一次,没再附加任何形容词作修饰语。
并且难能可贵地,语气里有意无意带着点雀跃。
数年后主园丁出于年岁考量告老还乡。
送行之际,管家忍不住问起:“当时我以为令侄子,霍华德先生一定会在其中。也许现在您愿意说说看,为什么他终究没出现?”
“……多年前,曾幸蒙少爷召唤。他一共只说了两句。”
『首先,在这儿他是管家而你是园丁。其次,任何时候我发现二人位置颠倒,就请准备好独自锄完后院的草。』
“纪神少爷的话,”马克唐那慢条斯理地说,“我一向记得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