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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裕丰六年,北方纷争不断,战火逐渐向南蔓延。

      厉北铁骑节节败退,铁打的城墙像是在风雨中销蚀太久,洪水一来,轰然倒塌。朝中上下顿时震荡不安。

      同七月,一支精锐队伍异军突起,于溃败之势中力挽狂澜,恍若定海神针,牢牢定住厉北最后一道关卡,厮杀呐喊全阻隔在城墙之下,再难往前推进半分。

      领兵的将军站在城墙上,劲弓拉满,射程之内无人敢踏足。

      这场战争迅猛而短暂,狄夷损失惨重,大梁元气受损,真正从中得利的,唯有郑宣一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郑宣奉旨进京受封时,马车辘辘,道路两旁尚有残尸横曝。

      梁帝封她为镇国大将军,郑宣拒授,额头点地郑重陈词:“臣女力所不逮,殚精竭虑,唯能护厉北一方耳。”

      这句话拆开细品,大不敬之处耐人寻味,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只一震广袖,颔首道:“都统印不在朕手上,宣家与郑家的渊源,爱卿自己去解罢。”
      郑宣低头称是。

      阔别八年再进郑府,早已物是人非。郑知岚卧病在榻半年余,得知郑宣回来,不顾旁人阻拦,硬要下床与她见面。

      郑宣由人引着踏进寝居,见他皮槁发枯,面色无华,一副油尽灯枯之象,心头既不如想象中那般畅快,也无为人子女的悲戚。

      眼底到心底,全是漠然。

      郑知岚似乎被她的目光刺中,浑身一颤,竟缓缓跪倒在地。

      “你、你还是来了……来夺回你们宣家的一切……贞娘,贞娘!给她,把东西给她!让她滚!离开我们郑家!”

      许幼贞抹着泪,把他扶坐在床沿上,转身去翻柜子。

      郑宣站在门内,看着他那双混浊呆滞的眼睛,几十年前,这双眼必是盛满了温柔的假意,哄得人醺然欲醉,才让娘亲如同猪油蒙心般一头扎了进去。她原本想问些话,好解开以前的困惑,如今看来倒不必了,许多事根本没那么玄妙,他只不过就是不爱娘亲罢了。

      郑宣从许幼贞手里接过木匣,打开看了眼里面的都统印,没有说话。

      她转身欲走,郑知岚忽地破口大骂:“滚开!滚开!贞娘……贞娘!不要碰我的贞娘!冲我来!冲我来啊!”

      郑宣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狂躁谵语,陷入癫狂,却将怀里人抱得死紧,心中不由得轻叹:娘亲,你看,这才是他爱人时的模样,下辈子眼睛擦亮一些,不要再被骗了。

      身后传来啜泣声,一声比一声凄切,哭声给谁听?自古情字多肃杀,骨疼心苦。

      出门一抬头,正好迎上炽烈的晚霞,京城里的风都带着香,像劝酒的舞姬一抬手,细纱袖子荡过面颊。

      郑宣叹口气,馋酒了。

      她趁着天色未晚,办了些琐碎事。酉时末,同吏部尚书在府邸门前辞别后,她嘱咐下属回客栈候命,自己独身去寻酒喝。

      京城依稀还见旧时模样,街碑斜立,朱砂大字雨蚀风磨,透着年岁沧桑。

      郑宣背着手,在静悄悄的巷子里独行,天边一轮满月,照得石板轮廓分明。她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手脚都叫无形枷锁拘着,全然不似如今这般轻快,权势真是好东西,生杀皆予我手,弹指灰飞烟灭,只须端坐高位,仿佛世间事再没甚么值得摇动心神。

      她眯起眼睛,从那条缝儿里看着夜空玉盘似的月,半晌后视线下移,依稀从远处迎道走来一人,身形摇晃,似醉得不轻。

      郑宣愣了片刻,旋即转过身,面对着斑驳的矮墙。

      那人拎着酒壶缓缓走来,白衣风流,可闻腰间环佩清脆作响。很近了,近到苦艾味的酒香直扑鼻下,堪堪错身时,他却停了脚,在郑宣身后轻声一笑,得意道:“守了好几日,你终于出来了。”

      郑宣垂眸静立,沉默良久后才道:“别来无恙,李大人。”

      她转过回身,将李清宪那张脸看得分明,薄唇高鼻,岁月没亏待他半毫。

      李清宪看着她,双眼清澈如含桃花潭水,微微蹙着眉似不解道:“你这趟回来,将六部走了个遍,单不见我,做甚?”

      郑宣迟疑一瞬,终将话都挑开了说,“相见无言,不如不见。”

      “怎么会呢,”李清宪讶异,温柔地笑道:“你没有话,我便说给你听,京城这八年零两个月来,有不少趣事,怕是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听闻李大人身居要职,功绩斐然,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恭喜。”

      李清宪露出无奈的笑,“官场本事,算不得甚么,只是你再这般姿态,我便生气了。”

      郑宣抬眼看着他,嘴唇微动,轻声道:“那年不辞而别,是我想通了一件事。我待你好只为了你那张脸,皮相是最轻薄的喜欢,做不得真,而细数你我桩桩件件,其实都难以合衬,相伴余生实在勉强。”

      “怎么会呢,”李清宪蹙着眉喃喃重复,忽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困惑道:“我如今这皮相,你不喜欢了?”

      “自然还是喜欢的。”郑宣坦然笑了笑,并不以此为羞耻。

      “好极,”李清宪情不自禁地抚手轻道,“你我两厢喜欢,还怕甚么,既有我在侧,今时今日,你想再受半点委屈也不能。京城你只管横着走,府里上下也全由你说了算。”

      郑宣意味深长道:“我若留在京城,就是皇上颈边的一把刀,人与兵权,势必要舍弃其一,这可怎么算?”

      “兵权要与不要又有何妨,京城这一方天地,虽显贵无数,我也自信能护你一世平安,若有差池,李某定不苟活。”

      郑宣轻嗤,“可是凭什么?为何是我留京城,而不是你随我回厉北?按理说从二品掌院还要低我一头,李大人何不舍了这官职,你我远走厉北。”

      李清宪呆滞片刻,呐呐道:“男子成家立业……自古应当……”

      “男人立业,女子便立不得了?自古又有几个女将军?只因我为女子,便应当安分守己,合该困于深院之内?李大人现在好话哄着,话里话外尚深以为此,日后情谊若愈磨愈淡,宠爱不再,该叫人如何作想?”

      李清宪张嘴欲辩解,却没有说出话来,他摇着头,黯然良久:“你知我没有这个意思。”

      郑宣轻笑,“李大人,你本意如何并不重要,分歧摆在眼前,你我朝野两方,各自安好才是正理。”

      话说到这儿,再没有温情可言,郑宣心底隐隐冒出些酸涩,禀手弯腰一拜:“如此,那便祝李大人仕途坦顺,步步高升。”

      她直起身转向回头路,右腕却被一把扯住,李清宪紧紧攥着她的袖口,面上没有一丝笑意,这时眉头间的阴郁和憔悴才显露出来。

      他僵持良久不说话,半晌后,视线一移,忽地眼睛亮了,笑得一分嘲谑三分得意,像顽童发现了稀奇事,张牙舞爪地要宣布出来:“你还戴着我的传家宝,说这话理也占不全呐宣姑娘。”

      郑宣低头看了眼坠在胸前的那枚玉石,方才拜礼时从衣襟内掉了出来,玉石本不是好水头,却因常年贴肤温养,此时也泛着莹润的色泽,通透了许多。她揪着绳握在手心里,迟迟不动。

      李清宪不由得微笑,像是拿捏住了什么短处,趾高气昂道:“我五岁在山涧拾到这块石头时,就想着要磨成玉佩,以后送给嫁我的婆娘,你不舍得摘下,那就戴着罢。”

      郑宣莞尔一笑,抓起他的手,右手用力一拽,将玉石扯下,连带着褪色的红绳放在他掌心里。

      “物归原主,愿李大人早日觅得贤妻。”

      她转身往回走,既闻酒香,酒水不尝也罢。

      巷子的入口直通七里街,她在巷口处停下来,顿了片刻后转身回望,月色皎洁,如长河之水倾泻,清辉映出巷子里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始终保持前倾的姿态,那只手五指微蜷,长绳从指缝间漏下去,随风轻荡。

      郑宣将视线拉回来,嘲弄一笑,只觉满心怅然,遗憾浓得化不开。

      嘉乐十三年的杏花满枝头,她却让一对桃花迷了眼。

      那时她只觉春光烂漫,忘了自己将是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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