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番外》袖里霜

1、殊途

　　东千风在混沌中漂泊了很久。
　　他好像闻到了花香，想停下来，却找不到脚，也感觉不到地面。
　　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很久，他凝聚出了一点意识，便开始修补自己了。

　　身体不难重塑，难的是元神。
　　他的元神缺失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残缺的记忆碎片。
　　那些消失的部分只能靠一股神秘力量送来的东西弥补。

　　他知道那股力量不属于这一界，却不知道究竟来自哪里，又是谁的。
　　唯一确定的是，送来的东西确实能与自己的元神完美契合。

　　东千风直觉真相干系重大，他必须找出来。
　　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是人？是记忆？
　　还是别的什么？

　　他必须强撑着朦胧的意识，吸收完那些记忆碎片。

　　第一块。
　　很冷，屋檐下乌漆嘛黑，只能听到一声猫叫。

　　没什么信息，但能让他意识稍微清晰了一点。

　　第二块碎片正在消散边缘，所以记忆并不稳定。
　　只有一双手，一会儿是有裂口的小手，一会儿又是纤细冰凉的大手。
　　记忆中的手从形态到触感都不稳定，但没由来的，东千风就是能确定这是同一双手。

　　她与我似乎颇有渊源。

　　“你们一场厮杀就叫这天下动荡了十年。”
　　似乎是猜对的奖励，吸收完这块碎片后，他的元神强大了不少。
　　外界的声音都能听到些许了。

　　“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将你留在魔界。”
　　是个女子的声音，低沉而落寞。
　　他也许听过，但并不熟悉。

　　紧接着，就是一阵水落地的声音。
　　那人又开口了，声音提高了一点，好像带着点自嘲的浅笑：
　　“不过我还是得敬你一杯。”

　　莫非我已经入土？
　　是故人在我墓前祭拜？
　　东千风决定先停下来，听听这个不太熟悉的故人要说什么。

　　或许她嘴里会有他无法找回的过去。

　　东千风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无极峰顶的一尊石像。
　　这石像在此地盘坐十年，早就掌握了这片地方的规则。
　　他屏息凝神的时候，山顶的风停了，虫鸣鸟叫也停了，甚至连草尖落下的露水都停在了半空。

　　石像前的女修本该能察觉这过于寂静的氛围。
　　如果不是陷入了回忆的话。

　　一身黑衣的女修仰头灌下一口墨杏酒，絮絮叨叨的低语清晰地传进东千风耳中。
　　“这杯，敬我们同样是她剑下的亡魂。”
　　接着又是倒水的声音。
　　“第二杯，为了庆祝她飞升。”

　　所以——
　　这个人要拉着他一起为飞升的仇人庆祝？
　　要么是她疯了，要么就是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太深了。

　　就她目前的状态，东千风有点怀疑是前者。
　　所以他又将重心转移到吸收记忆碎片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这女修啰嗦。

　　没多久东千风就得知了她的身份。
　　是魔修，还是魔界现任主人。

　　她曾经有名字，叫玉青琅，可是如今形同孤魂野鬼。
　　她为复活爱人入魔，而后死于某人之手。
　　有人在她魂飞魄散前，将其元婴碎片装入净天瓶，精心养育了三十年，才让她重新活过来。

　　可笑的是，那净天瓶里原本装的，就是她要复活的人的元婴之心。
　　最后却被她自己的元婴碎片吸收，彻底没了复活的可能。

　　论实力她固然强横，可惜悟出的剑意是悔字剑。
　　这种剑意会让她时刻回味平生最后悔的事。
　　修行之人寿命漫长，她只能在悔恨中腐朽，任由诛心之痛日日翻灼。

　　听说她背叛了很多人，踩着成堆的白骨和鲜血才踏上魔君的宝座。
　　东千风想：待实力恢复就杀了她。
　　杀意都化作山顶的寒流，使得气温骤降。

　　冷风肃杀，而魔君只顾痛饮，
　　入口的酒不仅未能暖身，反而越发酸涩。
　　墨杏酒是灵花仙泉所酿，浸了她一身魔气，怎么可能还甘醇？

　　穿肠的苦水罢了。

　　“竟是连口酒都不配喝了，报应吗？”
　　她说：“是我任性逃避，把责任推卸给她的报应吗？”

　　听到这句，东千风对她有些不齿。
　　身为仙门中人，自当顶天立地，怎么可以当懦夫呢。
　　难怪会入魔。

　　可是他最新吸收的记忆似乎在说，他也是这样的人。
　　在他新吸收的几块记忆里，他曾经也是魔修。
　　不仅如此，在某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想过放弃。

　　与其无望地活着，不如将剩下的事交给她。

　　这句话冒出来的那一瞬间，东千风是有些慌乱的。

　　他自认从不是卑劣之人，怎么会想着将自己的使命交付给别人？
　　还是用死亡的方式。

　　他明明记得有人跟他说过，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说过，每个人的命都与天下苍生同等重要。

　　不过慌乱过后，东千风很快就回归了理智。
　　他的记忆少得可怜，眼前的又是个魔修，由此得出的结论多半不是真相。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明明没有吸收相关碎片，他怎么会记得“她”说过的话？
　　神秘的力量，记忆里的手，杀他的人，眼前的魔君……
　　今日所有的一切好像都与那个人脱不开干系。

　　她是谁？

　　东千风吸收完一块又一块碎片，每一块都有她的影子，可就是不记得最关键的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魔君此时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也不知是不是醉了。
　　她环视山下，沉重地说：
　　“这里真暖，可惜我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而后她嘴唇微动，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最后只能带着遗憾离去。
　　山顶只剩一位石做的仙尊，在寂静的风里闭目盘坐。

　　元神空白太多，记忆全然帮不上忙，也没有办法挪动身体去追魔君。
　　东千风只能试图从她离去前的神态里找线索。
　　他试着比划了一下她的口型，结果居然出乎意料地顺利。

　　归……

　　归月

　　路归月。

　　明明还是想不起她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却能顺理成章地叫出这个名字。
　　比自己的名字还熟悉。

　　是她，她叫路归月。

　　他本是漂泊不定的元神，找回这个名字的刹那，忽然在石像里扎了根。
　　能修补元神的那东西也不再需要他费力吸收，都自动归于他的元神，彻底成为他的所有物。

　　粘合完整的元神浑然一体，没有给东千风带来任何后遗症。
　　除了失去的记忆再也回不来，比他自己的元神还好用。

　　东千风开始主动吸收灵气，元神越来越强壮。
　　石像内部也脏腑再生，经脉重塑。
　　石像外表生出裂缝，不断扩大，掉下一块又一块碎片。

　　山顶的石像褪去外壳，变成了一位容貌天成的神君。
　　灵气流转之间，他慢慢睁开双眼。
　　一股盛大的热流从他身上爆发，下一刻就要变成焚尽万物的火焰。

　　东千风觉得自己好像能控制它，便从心所愿打了个响指。

　　哒——

　　火焰只冒了个尖，就在这响声中熄灭了。

　　他又一挥袖，这座现世十年的仙山又在世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许多人还没发现仙山隐遁，只觉得天气好像炎热了不少。

　　待到大家发现，一窝蜂往这儿挤时，东千风已经跟随着填补元神的东西去了异世。

　　这个世界里也有一个路归月，但是这人贪婪、虚伪，根本不是他念叨的人。

　　这个世界的他百年如一日，孤身走在无情道上。
　　为了打开飞升之门，他渐渐斩断自己的七情六欲，将无情二字修到了骨子里。
　　终于有一天，他触摸到了飞升的契机。

　　也是在这片山顶，他曾经的师尊指着他的伴侣说：杀了她就能飞升。
　　她是路归月。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东千风瞥见这个世界的他毫无波澜的眼神，忽的就知道了他的想法。
　　他稍稍回忆了一下道侣所作所为。
　　发现她残害无辜，恶事做尽，便顺手杀了她。

　　这于他而言，就像弹掉了一粒灰尘一样。

　　然后在众人激动的目光中，他携着火焰飞升，推开了那扇飞升之门。

　　事情到这里，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惜事实却恰恰相反。

　　他走进飞升的天门里，却只见到断裂的通道。

　　而这个世界的天道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开始迅速崩坏。

　　世间灾难横生，人心崩坏，眼看就是灭世的结局。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他从未在意的师尊其实是穷凶极恶之人。
　　为了找出他，师尊将这几百年来的修仙天才迫害了个遍。

　　他不明白，为何无情道已成，还是没能救世？

　　虚弱的天道化身成人，与他一起站在断绝的通道上，对他说：
　　“我也不知道。”

　　连此界掌控者都不知道，别人更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了。

　　东千风思索片刻，走进天道，将灼神剑拔出。
　　“既然不知，就去问。”

　　天道不解地问：“问谁？”

　　“问过去未来，问鸿蒙三千界，你不知道的事，总有人知道。”
　　“可谁去问？怎么去？”

　　东千风捉起天道的手，定定看着天道，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粉身碎骨散去。”

　　不等天道弄清楚，灼神剑便突然从他后心插入，穿透两人。
　　东千风所有的力量尽数化作灼神剑上的火焰，把两人烧了个灰飞烟灭。

　　以我道心为绳，绑缚天门，以血肉元神为祭，融一界天道，向三千世界寻求生机。
　　倘若此界无救，便同它一同湮灭于无声。
　　若是真有补全的机会，这世间的时光重启，吾便是这天门上的最后一道枷锁。

　　东千风旁观着这场盛大的献祭，那献祭之人还是另一个自己，只觉得理当如此。
　　这就是他会做的事。

　　生于此世，长于此世，最后也为它而死，能不能救活他并不在乎。
　　只要他拼尽了全力，还完恩情，就够了。

　　献祭过后，他和天道融为一体，碎成无数片，飘向了三千世界。

　　其中有一块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变成了一本书。

　　这天有个女孩拿起了它随意翻看。

　　书与她的手甫一接触，东千风就认出了她。
　　她就是路归月。
　　那个他刻进骨子里的路归月。

　　随后他听了见路归月对他的评论。
　　没了感情，他就算飞升也只是个修炼机器罢了。

　　附身于书的东千风听得一阵恍惚。

　　修了这么久的无情道，七情六欲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要舍弃的东西。
　　身在无情道，成为无情无欲之人，不是必然的宿命吗？

　　可她说得没错，若是断绝了所有感情，那不就与傀儡一样了吗？
　　难道千年来无数人前赴后继，都没能救回来的天道，缺的只是一个傀儡吗？

　　“原来修到飞升，竟连个人都算不上了。”
　　东千风低声叹道。

　　他对天道说：“或许你需要的是无情道，却不是我修的无情道。”
　　“那该是什么样的？”

　　两人沉思一瞬，这异世已经过去了几年。
　　那个给他启发的路归月已经双目失明，像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经历背叛后，她已经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可是当她听到小儿的哭声，还是冲了过去，伸出了手。

　　这双手东千风没见过，但没有一丝陌生感。
　　与他记忆中的手虽有不同，实则就是同一双。

　　“我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路归月因救人而坠楼的时候，他笑了。
　　“但我知道，她一定能做到。”

　　说完这句，他便与天道打开裂缝，将路归月的魂魄带回了修仙界。

　　而东千风也在此时从冗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脸上还挂着刚刚的微笑。

　　他轻触嘴角，回忆着异世的女孩伸手的瞬间，只觉得胸口有滚烫的岩浆要溢出来。
　　即便回忆不在，堆积在心里的感情却半分不少。
　　只需她一个动作，便能在他心里燃起热烈的烟火。

　　若是之前那个断情绝欲的东千风，可能会觉得自己生病了。
　　可在这个时间重启过的世界里，他没有像前世一样断情。

　　走完了前世的一生，他终于明白，他修了和前世不同的无情道。
　　记忆会消失，识过情爱的心不会变。

　　这一世的他体会过人心，知道情字是怎么写的。
　　他爱过一人，将她刻进了元神的每一个角落。

　　东千风爱上了路归月。

　　这就是他修的无情道。

　　东千风看着近处的青草，又看向远处的蓝天。
　　仙山脚下有无数求仙问道的人，有热闹的城镇，有洪亮的吆喝，也藏着诡谲的人心。
　　这一切无不告诉他，他们选中的人真的修出了天道需要的无情道。

　　如今天道安稳，不再需要他献祭一切。
　　他要做的，便是将这场建立在情上的道心修至圆满，然后去上界寻他。

　　因为他总觉得，在上界的某个角落，路归月还在等东千风。

　　“若真如你所想，她真的还在等你，恐怕是飞不了升的。”
　　一袭黑袍的天道现出身影，与他并肩而立，幽幽道：
　　“她道心圆满时便放下了所有的感情，其中也包括与你的。”

　　“是么？”
　　山风微旋，让东千风飘扬的衣带纠缠到一起。
　　他盯着衣摆这样回问。

　　“无情道第三层名为舍情，她飞升之前，已经将所有的感情加诸于剑，斩断了天门上的锁，最终化为修补通道的养料。”
　　天道说完，又加了一句：“我今日是来见故人的，没有必要骗你。”

　　东千风闻言，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天道没有撒谎，她现在确实不再爱他了。
　　或者说，这一界所有人于她而言，都是陌生人。

　　她不会在上界等一个陌生人。

　　那么他呢？
　　他该怎么做？

　　此时的他终于明白，这次复活要找的不是回忆，也不是路归月，是一个决定。
　　要为这份归于陌路的感情做抉择。

　　是像上一世一样，斩断情丝？
　　还是像魔君一样，死守一份不会有回应的爱？

　　世间有数不清的人，他们会做出各种不同的选择。
　　东千风无法判断谁对谁错，他们修的也都不是无情道。
　　他能问的只有自己。

　　这个决定无关天道安稳，也不需要背负责任。
　　他只能问自己，也只需要问自己。

　　他捂住心口，那里的感情依旧炽热。
　　不知不觉间，他又露出了笑。
　　“那就放下吧。”他说。

　　“决定了？”
　　“是，该放下了。”

　　“可需要我助你斩断情丝？”天道说，“你也算于我有恩，有我在，你无需杀人，也能证道”

　　“不，你误会了。”
　　“误会？”

　　东千风彻底舒展笑容，一派轻松自在地说：“无需断情，我会彻底忘记她的。”
　　“两个真正的陌生人，也能重新相识相爱。”
　　“不是吗？”

　　这两个到是有意思，一个舍情，一个忘情，居然都没违背无情道。
　　这便是人类所言的道法三千，殊途同归吧。
　　天道内心轻笑，面上继续试探道：
　　“可她已经丢弃了感情，与你上一世无异了，如一个傀儡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再爱……”

　　“不会的。”
　　东千风望着远处，自信地说：“我相信她在等我，她一定不会成为傀儡。”
　　“我相信她在等着与我重新遇见，重新开始。”

　　东千风说完，身上忽然神光盛绽，身体不自主地飞向上空。
　　而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扇打开的天门。

　　霞光万丈，瑞兽齐鸣。
　　他认出来了，这就是飞升之门。
　　决心忘情之时，他的道心也圆满了。

　　天道手指轻点，一团橙光自他心中飞出，落在天道的袖口，变成了一粒星子。
　　“东千风，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东千风心中不再滚烫，一身轻松进了天门，一步步走向上界。

　　这一界的天道告别了梧霜。
　　而上界，东千风与路归月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