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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千里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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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热而强硬的气息喷在离朱耳后,却已换了一番光景,仿佛刚才的温柔都是幻觉一般。离朱挣了挣,又如何能挣脱开他有力的桎梏。
“离朱,我可以不跟你去。”他轻叹口气,似无奈、似威胁、又似纵容。“可是,你必须保证自己毫发无伤的回来。你不能,在带给我灿烂的光芒后,又把我扔回到孤寂里……”
西蜀历嘉延十二年五月廿八,晴,龙日冲犬,岁煞西,巳时大吉。
出门时,天光熹微。离朱要先入宫请旨,随后才能启程。她着一身深紫色绸缎蟒袍,胸、背、襟、袖上均以金银双线绣了三翎凤凰,衬以彩云日月、海水江牙。她峨冠博带,举手投足间,宽大的锦袍微微拂动,如风行水上。
轿子一早便候在了府门外,她拖着双眼通红的忘川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软轿旁,那一袭碧衣、卓秀如竹的俊美男子。
晨光里,他含着笑定定看她,不言不语地为她整好腰带,又抬手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美丽的鹿眼中交替闪烁着不舍、爱恋、担忧、叮嘱……离朱从不知道,那双雾水般旖旎的眼眸中竟也可以同时出现这么多种情绪。
她笑着拉起他冰凉的手,放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反复揉搓着。罗潇湘面上一红,匆匆抽出手来,在她耳边低语:“快去吧,莫要误了时辰。一路上……”
他顿了顿,眼圈微红,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来:“保重。”
离朱点点头,也不管周围有多少双注视的眼睛,竟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用力抱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潇哥哥,侯府上下都交给你了。你身子虚……要好好吃饭、多休息,照顾好自己。”
她说完,又转身拍了拍忘川俊俏的小脸,柔柔笑道:“小川也要乖乖的,仔细看着落儿。”
“姐姐……”忘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齐刷刷流了下来,扑到离朱身上无尾熊抱,柔软的嘴唇在她唇上一触即分,随后迅速松开她,退到两步开外。
“乖,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离朱好笑地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眸光一闪,却看见府内高高的影壁顶上,竟立着一道峻拔硬朗的身影。那男子负手而立,衣角飘摇,斜提着一把长剑,笔直的背脊宛如晨风中的青松般桀傲坚韧、雄姿英发。
他没有上前一步,她也站着不动,只是眉目婉转之间,自唇边缓缓漾开一丝笑意。那笑容,一缕缕沁入人心,如春风吹化了冰雪,如嫩柳新抽了枝桠,如万千繁花同时盛放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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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后,女帝即刻宣旨,遣春风侯出使于鲛国,委派副使殷锐,又备丝绸、药材、茶叶、矿石、铁器、白酒、瓷器为礼,以告两国之敦睦,结万世之表正。
时天下之势,西蜀、东越、南梁、北秦四国分立,其中以西蜀及南梁国力最盛。四国之间并无大规模战争,却时常有边事摩擦。鲛国虽远在须弥海,却因其国富兵强、骁勇善战而尽得四国拉拢。因此数百年间,鲛国竟能以其一国之力,隐隐制衡四国。以往纵使有国事往来,亦是一碗水端平,实无远近亲疏之分。
嘉延女帝励精图治、文韬武略,自是希望有一番作为。而离朱以强国为由,自求出使鲛国,完全是有的放矢,料到嘉延帝万万不会放过此次打破四国之间平衡的机会。果然女帝不仅应得爽快,更御赐了金凤蟒袍和大手笔的随礼,又昭告天下,与鲛国共宣永世安好,盟誓缔结友邦。
罗修、离朱、及女帝三人许是各怀心思,然而在出使一事上却是殊途同归。
离朱恭恭敬敬地接了圣旨,又慷慨陈词一番,便在文武百官、万众瞩目之中上了车辇。她一路赶至城门口,只见随行的车队已排得浩浩荡荡、延绵迤逦,如一条腾云驾雾的游龙。
殷锐正在队伍前方等她,腰间一柄蛇鞘佩刀,一身月白色骑装及鹿皮薄靴衬得她眉眼之间尽是英武之气。她翻身下马,含笑一揖,眼底毫不遮掩地划过一抹戏谑:“下官殷锐恭迎侯爷。”
离朱哭笑不得,也装腔作势地虚应了一礼。“殷将军不必多礼,小侯这一路上还要仰仗将军关照。”
殷锐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眸子里闪过一线精明,抄手打起车帘。“侯爷请上车吧,及时已到,咱们须得启程了。”
离朱点点头,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车是西蜀皇室御制的,比以前罗潇湘乘坐的马车还要宽敞华贵。车身以金丝楠木精雕细琢而成,车轮以精铁打造,包了两层厚厚的软木。车内铺着火红的狐皮,随意散放着数只蚕丝软垫,四壁细细覆了层羊毛软毯,车窗上缀着水晶穿成的垂帘,靠里的位置有两只精致的小柜,里面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乔灵素斜倚在软垫上,身上盖了层薄巾,春桥和夏书则跪坐在一旁,隔着垂帘,紧张而兴奋地看着外面缓缓开拔的车队。
离朱苦笑着摇摇头,其实她本意是只带乔灵素一人前往,却架不住罗潇湘的软磨硬泡,只好带了春桥、夏书在身边服侍。后来又想起含烟本是鲛人,就也顺便捎上她回乡探亲。只不过含烟身为女子,不好与男眷共乘一车,被离朱赶出去骑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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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人、车数目虽然庞大,但好在殷锐治理有方,一路上竟从未因车队拖沓而耽误行程。众人一直西行,穿太华山、符禺山,过蔷河、漆水,下竹城、泰冒郡,终于六月十五赶至峚镇,与罗修会合。
鲛国派来迎接的船只早已停靠在峚镇码头待命,殷锐带人连夜装卸货物。
离朱本来也想跟去看看,却因顾着乔灵素的身体,而先行在驿站歇下。这十几日她们虽同屋而眠,却是乔灵素睡床,再置一软榻供离朱休息。有时半夜乔灵素被梦魇惊扰,由着离朱轻哄几句,便又沉沉睡去了。
他眉心微蹙,嘴唇轻抿成一条细线,微凉的身体蜷成一团,陷在柔软的云被中。离朱默默看了片刻,忽然心神一动,眼眸淡淡扫过窗外,随即一笑,起身出了屋。
月光下,白衣男子含笑而立,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微弱的荧光,绝美面容微隐在庭内的芙蓉树下,却愈发衬出风华无限、琼枝玉树。他乌发如漆,柔顺地垂于胸前,肩头停着一只巴掌大的赤血蝶,正百无聊赖地瑟簌着翅膀。
“曼朱沙……”离朱笑意融融,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他也只是挂着笑,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直到她单薄的身影盈满了自己的整个瞳孔。
风送来海水的咸腥和湿腻,却全不能亵渎他身上谪仙的气韵。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淡祥和,如天际浮云,又似夜空皎月,不染半分尘埃。
“我来看看你,阿罗。”他仿佛轻叹了口气,随即缓缓笑开。“荼靡回了医仙居,我还以为……”
离朱怔一怔,自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簪。那簪子成色不算太好,带着暗黄色杂质,簪身上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地镶着几圈金边。“曼朱沙,等我入了须弥海,麻烦你把这簪子给荼靡送去。”
“这是?”
“这原是我送给他的,被他砸了,我又找人修了回来。”离朱淡淡笑着,目光悠远而宁静。“我听说须弥海上有鲛人设的禁制,到时候也不怕他跟来了。”
“其实须弥海的禁制是天界神族所设,我未曾封印神力,却也是进不去的。”曼朱沙眉心一颤,波澜不惊的眼底闪过一丝困顿。“阿罗,你不怪荼靡了?”
离朱含笑摇头,低声道:“他只身一人深入险境,为我报了家仇,我本该感激他。可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问一问我的意愿。我即使说了不怪他,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那你又为何……”曼朱沙看了看手中的玉簪。
“因为我不愿欺骗自己。”离朱徐徐一笑,清澈的眼底全无半分阴霾。“我爱他。不论是在医仙居、还是入了琼华城,也不论他是否弃我而去,从此断情舍爱、嫁与他人……在我拾回记忆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在想,他这段日子不知受了多少苦,心里不知有多难过……”
曼朱沙滞了一滞,微微侧头,纤密的睫毛如浓黑羽翼般颤动着,却说不清是落寞还是别的什么。
“我曾经许给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却是要食言了。”离朱抬手摸了摸芙蓉树粗糙的枝干,转头粲然一笑。“这芙蓉花闻着甚香,麻烦你摘些给我。”
她暖若春风的笑容如素手拨弦,在曼朱沙心底撩拨起一曲瑶池阆苑般的仙乐。
清明的眼眸流转,他身形微动,犹如优美翩跹的雪白色蝴蝶腾然一跃。再落回到离朱面前时,手心里已多了几朵粉红清丽、纤细似羽的花朵。
离朱捧在手里,深吸口气,唇角的笑意虽淡,却让身边的人感觉无比惬意舒心。“多谢你了。现在我便是远赴他乡,也不会没个念想。”
曼朱沙愣了愣,凝神想了片刻,柔声道:“我虽不能随意出入须弥海的禁制,阿花却可以。它灵力甚强,不如让它随了你去……”
“阿花?”离朱也是一愣,不经意看见他肩上的那只赤血蝶凛了一凛,才想起那看上去脱俗美艳的灵物竟还有个这么恶俗的名字……最重要的是,那名字还是她给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