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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通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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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静长公主几次遣人上门问候,都听人回说太子病了,心中倒也未曾起疑。
她是太子的长辈,自然知道太子自幼体弱多病,甚至被放入佛寺充作佛家弟子,一直到十来岁才被接回朝中。
皇帝重视她这个长姐,甚至愿意叫太子出远门来为她贺寿,贤静长公主心中很是熨帖。如今进屋见着数年未见的侄儿,但见他长身玉立,容色皎皎,虽则面容苍白了些,然而姿态从容,眉目温润,倒把周身的满堂金玉,都比作了地上尘埃。
她心下很是欣喜。
这般出色的郎君,不仅是她的侄子,更是她属意的乘龙快婿。
可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妥,她迟疑道:“景略何故用白绫蒙眼,这是……”
一侧侍奉的白微道:“长公主有所不知,郎君几日前在野外露宿,不慎被毒虫蜇了眼,如今眼睛不能视物。”
这是他们斟酌过后定下的说辞。太子不知是不信任这位姑母,还是不想叫长辈忧心,并无意让她得知遇刺之事。
贤静长公主不由惊道:“寻大夫看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叶陵清淡道:“姑母不必挂怀,大夫说是热毒未散,只是这几日见不得光罢了。”
长公主听闻过几日便能恢复,心下稍安,也明白了为何前些时日为太子对自己避而不见的原因。
二人寒暄了数句,忽地听见外头一阵忙乱乱的,婢女们压低了声音惊呼道:“郡主当心!”
锦平郡主忙着来见太子,然而她今日衣着繁琐,走至门前,忽地被衣带绊了一绊,竟是直直地朝下倒去!
贤静长公主亦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向来最是妥帖不过的她也低声呼道:“微儿!”
那头太子尚未入座,便觉面前一阵香风,他下意识微微皱了眉头。
一侧白微自然不会让锦平郡主轻易地扑到自家殿下身上,出手如电,唰一声揪住了锦平郡主,将人妥善地拖到了一边。
锦平还没回神,便发觉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了一侧的椅子上。她不由面露茫然:“……”
白微抱拳道:“郡主,微臣失礼。”
锦平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侧长公主慈母心肠,过来再三查看,确认了她没有受伤,方才嗔怪道:“知道你急着见你表哥,可这么大个人了,连走路都这样不当心,还好有这位统领大人在……”
她说着,便有些迟疑。
白微明了,抱拳道:“在下白微。”
“原来是白统领。”长公主十分上道,忙笑着请白微与一侧玄参二人入座。
锦平郡主投怀送抱不成,心下窝火,眼神不住地往白微面上扫去。
她见这女护卫眉清目秀,心下不由“咯噔”一声。她知道官宦人家的子弟,婚前就有养通房姬妾的,虽并无名分,可日日相对着,比正经的女主人更得宠爱的也不是没有。
她心中怀疑白微身份,柳眉倒竖,瞪了她半晌,欲寻个由头发落这没眼力见儿的贱婢。
然而白微很是规矩,虽然被长公主请了落座,可却一直低眉顺眼地喝茶,叫锦平郡主找不到发作的机会。
她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转而见太子面上蒙着白绫,想要询问,可太子待她不温不火,问一句答一句,十分无趣。锦平很快就坐不住了,生硬地插话道:“太子表哥,我们数年未见,你有没有给我带见面礼呀。”
这本是少女娇憨之语,不管带没带,自然大可以说早已备下,回头命人取来这等客气话,可太子却十分直截了当:“未带。”
锦平郡主向来被父母捧在手心,却几次三番在他这儿吃瘪,又如何能甘心,她思来想去,还是故作活泼地笑道:“这可不成。待表哥眼睛好了,得陪我逛街买首饰赔罪呢。”
叶陵清端了茶碗喝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长公主见状,笑着打岔道:“你这妹妹,是被我宠坏了。”
可说着却又往叶陵清面上望,看着他的面色,斟酌着道:“景略,你也是头一回来寅州,若是得暇了,叫微儿陪你逛逛,体验一下寅州的风土人情,又未尝不可。”
既然是长辈所说,叶陵清便不大好推辞,正要回她,却又听见了外头响起脚步声。
众人坐在里间,隔着一层珠帘,便是外头走道,伴随着走道上的脚步声响起的,是他这几日日夜听着,十分熟悉的娇俏嗓音:“敢问这位大哥,郡主在里头么?”
叶陵清因着这些时日眼盲,听觉便尤其灵敏,几乎立时便知道了外头的人是谁。
这嗓音前些时日可远比这要乖巧,娇娇软软,时不时地拖长了唤他黏黏腻腻的一声“夫君”,甚至还同他说,得记得“按时想我”。
如今看来倒不必想,千方百计避开她出府,这都还能遇见。
余寄雪方才被锦平郡主亲自点了说要到房中伺候,回头便飞快地同满屋子的丫鬟打好了关系。她人生得极漂亮,却并非艳丽之美,而是透着少女方有的娇俏灵动,向来讨同性的喜欢。她三言两语地哄了个原要给锦平郡主送东西来的婉儿,把活计揽到自己身上,便端着盒子悠悠然地来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听见锦平郡主撒娇之语,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里头被撒娇的对象似乎也很是不适应,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不是无福消受美人恩。
叶陵清能听出余寄雪的声音,白微玄参自然也能听见,二人吓得齐齐站起,面面相觑。
这女贼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叶陵清忽然放了茶碗,捂住胸口,呼吸急促,显出一副心口疼的模样。
玄参肃然道:“殿下这是因着人多,犯了宿疾,还请长公主遣退屋中闲杂人等,速速支窗通风。”
长公主见叶陵清似乎上气不接下气,也被吓到了,连忙命包括女儿在内的众人都退下,这才十分慌乱地回身问叶陵清道:“太子可好些了?”
其实也不必屏退众人,只要把余寄雪支开,叶陵清就没什么好疼的了。
他缓缓地端起茶碗,看了白微一眼,白微会意退下。
这头余寄雪还没把东西送进去,便被叫退下,旋即便见锦平郡主也一脸委屈地出来了。
身边的丫鬟正安慰道:“郡主,太子殿下是犯了病罢了,您是他的表妹,他不陪您逛街,还能陪谁呢?”
“我哪里是要他陪我逛街!”薛鉴微跺脚,羞恼道,“我怎么也是他的未婚妻,他为何待我如此冷淡!”
丫鬟道:“殿下性情冷清,只怕这天下也不存在叫他温柔以待的小娘子呢,郡主可莫要胡思乱想。”
白微早就得了叶陵清之令,闪身出来,躲在暗处观察余寄雪。
这位天底下唯一叫太子殿下温柔以待的小娘子捧了个托盘,里头正是薛鉴微往日爱吃的燕窝,如今正百无聊赖站在一侧,看似低眉顺目地等着,然而白微看得一清二楚,她面容十分不耐。
就先前几日停下来,这女贼子确实不是个有耐心的,若不是薛鉴微身份特殊,估计她已经扑上去掏出刀子要挟人家了。
白微莫名觉得她有趣。
薛鉴微这头羞恼一番,就注意到了角落里不吭声的余寄雪。她拢起眉,冷着脸道:“你不是新入府的丫鬟吗,为什么是你给我来送吃食?”
余寄雪倒是还记得自己如今来做丫鬟,便躬身道:“奴替小婉姐姐来送郡主的燕窝。”
说着还把燕窝往薛鉴微跟前送了送。
薛鉴微却没在意那燕窝,反倒是盯着余寄雪的手。这女子不仅脸漂亮的过分,更有一双骨肉均亭、肤若凝脂的手。薛鉴微那双日日以羊奶浸泡、脂膏保养的手,同眼前这双手比,顿时被比成了下地干活的农妇。
“啪”一声,名贵的瓷盏被拂落在地,落得满地都是锋利的碎瓷片。薛鉴微指着余寄雪,气得手指都在颤抖,尖声道:“贱人,你这是来送燕窝,还是勾引太子殿下?”
余寄雪愕然,实在不能理解对方看待事物的视角,她下意识道:“太子有什么可看的?”
薛鉴微更恼,冲着身边的丫鬟递了个眼神,那丫鬟便道:“大胆贱婢,连盏燕窝都拿不好!你对郡主不敬,今日若不罚你,往后如何能侍奉好郡主?”
薛鉴微冷笑道:“说得极是,罢了,念你初犯……”
她把嗓音拉长,淡淡道:“把这地上的瓷片儿捡了就是。”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摆明了要为难余寄雪,连边上的白微都看不下去皱起了眉头。可余寄雪抬了抬眼皮子,却是面不改色地应了下来。
待薛鉴微走后,她拍拍膝盖站起身,却是半分都没有要捡瓷片的意思。
她又不是真心要来当丫鬟的,能敷衍过去的,才不会动手。
正要转身离去,却被一人拉住。
小婉的脸出现在她跟前,她满脸愁云惨淡道:“我听她们说郡主罚你捡瓷片,就过来了。”
小婉是个美貌敦厚的小娘子,眉毛细长如罥烟,她道:“也是我不好,不该叫你来送吃食,倒是连累你被郡主发落……你若是不捡这瓷片,她愈发要拿捏了你的把柄啦,我带了扫帚来,替你扫了罢。”
她把余寄雪拉到一边,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旋即便低身收拾一番。
这少女瞧着年纪没有比余寄雪打多少,却很会照顾人,余寄雪心中一动,与她交谈。
旋即她才知道,小婉原到了嫁人年纪,有个情投意合的穷书生,可她弟弟也要娶妻,她家嫌那书生拿不出彩礼,她与那书生被棒打鸳鸯了,被在府中当差的舅母要了来,给郡主做丫鬟。
余寄雪奇怪道:“为何你弟弟要娶妻,要用你的彩礼?”
小婉笑了笑,低了眼睛,没有说话。她又道:“我家里还有个同你一样大的妹妹,若我不来,我爸妈就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换钱了。”
她下头有弟妹,自来就是家中长姐,也因此养出一幅时时为旁人考虑的性子。
余寄雪见着四下无人,扯得差不多了,便又闲话般道:“可是我听说郡主并非长公主生的,为何这般娇纵,难道长公主就不管她么?”
小婉一怔,捂住她的嘴,忙拉了她到角落,这才道:“你不要命啦!这事儿你哪里打听来的,怎么敢说!”
余寄雪笑着看她:“为何不能说?”
小婉的确是个老实的,被余寄雪问了几句,便套出了锦平郡主昔日之事。
“花?”
小婉点了点头:“郡主年幼时被屠满门,半夜经常做噩梦,说什么‘花’,大夫说是刺激过度,生了癔症。这些年倒也渐渐好了。”
余寄雪愈发肯定了锦平郡主也是同自己一样,是被御花堂灭门的家族遗孤。
可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两家并无相似之处,到底是为什么惹上这些凶徒。
她这头百思不得其解,那头小婉却反问她:“燕燕,你当真知道自己是来府中做什么的么?”
余寄雪一怔,下意识道:“做丫鬟呀。”
小婉不由笑了笑,见她懵懂,便主动提点道:“是做丫鬟,长公主有意把郡主嫁给太子殿下,可又恐郡主娇纵,拿捏不住未来夫君,所以要给她备几个忠厚老实的丫鬟,将来好给太子殿下做通房。”
由主母出嫁时陪过去的通房,身家性命皆拿捏在主母手中,自然最是忠心耿耿,
余寄雪这才明白锦平郡主挑选丫鬟的古怪之处,通房丫鬟确实是超出了她的理解,她下意识道:“我可不想做。”
这个档口,她竟第一时间想到了还在家中等她回去的叶陵清。她如今正骗着他呢,这会儿再到外头预备做旁人的姬妾,是不是太缺德了?
小婉见她错愕,不由道:“你不愿意?还是说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余寄雪硬着头皮道:“也不能说是心上人吧。”
她想来想去,也没明白自己同叶陵清的关系,最后只好捡起了先前的说法:“嗯……算是有个未婚夫?”
……
屋内,众人都退开后,叶陵清咳嗽声便渐渐停了。他装得有些疲惫,喝了口茶水,待匀了气,方才迎着长公主忧虑的目光道:“姑母不必担忧,这是宿疾了。”
不过锦平郡主身上桂花味儿的香粉甜腻浓香,叶陵清确实也闻得头晕,如今顺带把她支开了,倒也是件好事儿。
如今锦平郡主不在,他便也直言不讳道:“若我没有记错,锦平郡主并非姑母亲生,而是在十年前被姑母领养?”
长公主往外看了一眼,珠帘外不见人影,她叹道:“殿下支开众人,就是为了问这句话么?是的,当初寅州城灭门之案轰动一时,连我亦被惊动,满门上下,只留了微儿一个活口。当时我与侯爷尚无子息,见了这女孩儿可怜,便商量着,接她入了府中。”
这件事倒也不算什么辛秘,不过贤静长公主至今无儿无女,已然认定了薛鉴微是自己唯一的女儿,顾念着女儿好面子,从来都不让人议论此事。
叶陵清这头确认了此事,心中隐有些猜测,他再度道:“既然如此,姑母可知当年灭门之案的缘由?”
贤静长公主惊道:“太子为何如此问?我当初收留了微儿后,亦是着人探寻过,可不管怎么查,都像是寻常江湖仇杀,难道个中还有隐情?”
叶陵清道:“不过是孤猜测而已。”
御花堂杀薛鉴微全族,亦灭余寄雪满门,这两件事情相隔数年,可手段如出一辙,焉知二者没有联系?
叶陵清陷入沉思,长公主却道:“太子殿下对婚事,考虑得如何了?”
数年前贤静长公主入京,曾与帝后提起过二人婚事。当时帝后说还要问过太子本人的意见,却并没有回绝。
这些年长公主也想再问,可见帝后也没有给太子与别家娘子议亲的意思,便一直按捺不动,如今见了人,自然要问。
叶陵清顿了顿。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想要一个怎么样的太子妃,若只论身份,薛鉴微自然配得上。
可这会儿,心中却好像浮起一个小娘子的声音。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可喊了那么多声的“夫君”,不知道有没有过半点真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