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第 57 章 ...
-
“我认为他现在的昏迷很可能与解冻时的身体状况有关,”一名据说是在精神图景学说上颇有研究的向导翻了一页报告,“如果我手中这份资料没有任何错误的话,他一直在撑着这具摇摇欲坠的身体乱来。”
眼前已然步入暮年的老人曾是塔里的一名老师,只不过在江豢离开少年班前,这位老师便转去了研究的方向,不再亲自教学,而是发表了不少与精神图景有关的论文。
风满袖始终没有从沉睡中醒来的意思,走投无路的江豢求助了身边大部分的人,当然也包括老校长,然后联系到了这名曾经教过江豢父母的老师。
“……解冻要花七天,我知道他在解冻的当天接受了MND的手术,期间一直由他父亲的精神体进行看护和辅助。”
老向导摇摇头:“不是那个时候,再往后一点,七天的解冻结束之后,哨兵理应接受时长至少一个月的身体调养,并在此期间融化精神体,稳固精神图景。”
——然而事实上是,在七天的解冻结束后,风满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确定江豢所在的地址,硬撑着摇摇欲坠的精神图景,开车来到玫瑰花园与他汇合。
而那天他又对风满袖做了什么?
他对风满袖发火,他逼着本该用人工向导素维生的风满袖注射他的向导素。
任他折腾的风满袖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动用低温冷冻了三十年的脑子带他彻夜追查黑暗哨兵的线索。
没有足够长久的休养,风满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其实一直在被倔强的哨兵透支,然而精神图景有自己的求生欲,拒绝外人的进入其实也意味着风满袖的机体陷入了自我调养期。
“也就是说……”江豢慢慢地开口,“他现在正处于冬眠状态,我们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可以慢慢好起来。”
老向导颔首,又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道:“虽然拒绝接受治疗,但他没有拒绝你,说明你是他的良药。哪怕见不到他也没关系,你可以多去他的精神图景露几次脸,我相信这对他的恢复大有好处。”
有老向导的这句话,江豢也算勉强放下了心。
他这些天白天忙着跟关海的后续处理,深夜赶到风满袖的病房里伺候矜贵的二少爷,生活两点一线。虽说无论是办公室还是病房里都有浴室可以让他简单打理一下自己,但他还是打算回一趟家,在把老向导送回去之后,至少得去取几件能见人的衣服。
像往常一样,江豢上楼,掏钥匙,开门。刚想低头换鞋,他突然发现正对面原本是墙壁的地方多了扇门。
江豢:“?”
他第一反应是自我反省,是不是依旧还沉浸在风满袖的精神图景里,有点分不清现实。
精神图景可以一秒更改,现实却不能,他姑且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亲手设计每一处摆设,没理由直到现在才发现墙上多出一扇门来。
精神力触须小心翼翼地探过去,门的另一面大概有五六个普通人,基本没有危险。
到底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江豢拧开那扇大门,嗅到装修的味道扑面而来。
距离最近的装修工人头上戴着安全帽,在见到江豢后立刻露出个标准的营业笑容:“老板娘好!”
“……等一下,我没搞懂你们的意思,”江豢一手按住太阳穴,“你们叫我什么?”
工人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呃,老板娘?”
江豢砰地把门关上了。
一定是开门的方式不对,江豢鼓足勇气,再次打开多出来的那扇门,门后的景色依然未变,几位装修工人正各自忙碌着手头的事情,只向他点头示意。
“老板娘有什么吩咐?”刚才跟他搭话的工人再次问道。
“麻烦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豢诚恳道。
装修工人一心二用的本事显然相当优秀,几人七嘴八舌的给他讲了半天江豢才终于听懂——早在半个月前风满袖就买下了他住的与隔壁的这两间房子,对隔壁的内部装潢相当不满意,于是找来这家装修公司进行彻底的翻修。这件事已经策划好一阵子了,只不过因为白天要上班,所以江豢才一无所知。
直到前几天江豢出差的时候,风满袖才让他们把中间的墙刨了,装上一扇彼此连通的门,本意是想给他惊喜,然而风满袖出事,江豢匆匆忙忙赶回来,只在办公室和医院间往返,以至于直到今天才收到这个迟来的惊喜。
“老板娘有什么特殊喜好吗?咱们都可以商量着来,”装修工呵呵一笑,“老板说只要大框架不变,内部装潢都听老板娘你的。”
……
那天在回风满袖所在的病房之前,江豢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坐了好长时间。
隔壁住的原本是一对腿脚不怎么灵光的老夫妻,因为行动不甚便利,所以偶尔停电的时候会问江豢帮忙从楼下带点菜品。他出差之前见过那对恩爱的老夫妻,依旧在这座小区里,笑眯眯地对他打招呼,没有想把他手撕的意思。
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风满袖应该是买了他们小区哪栋楼一层或者二层的房子,用那间房和老夫妻换了隔壁房间,还特意叮嘱他们别告诉江豢,说要给江豢一个惊喜。
——风满袖说再追他一次是真的想再追他一次,在他认知范围内最为聪明的脑子策划了好一出连环大计,让他根本措手不及。
……
随着江豢进入精神图景的次数越来越多,风满袖的精神图景也越发生机勃勃,四面高墙铸就的房间已经不见半点裂纹,窗外黑雪姬在微风的吹动之下摇摇晃晃。
他平时是随便抽出本书架上的童话书念故事,虽然依旧不见人影,但他能感受到风满袖就在附近认真聆听。
今天也是一样,江豢刚抽出本《小王子》,心里突然动了一下,他立刻转头望向落地窗外,在那里看到一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孩。
小孩一头长发,在脑后扎着整齐的小辫子,小脸滚圆,漆黑的眼睛像两颗水汪汪的葡萄,衣着裁剪精良,精致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显然是缩水版的风满袖。
江豢仓皇起身,却见小孩飞速跑开。
“嘿!等等我!风满袖!”江豢立马从落地窗跳到花海里。
缩水版的风满袖显然把他的追逐当成了一场有趣的游戏,年幼的身躯轻盈地在花海间奔跑,身体也逐渐变得挺拔,从五六岁长到了十二三岁,二少爷风度不减,在江豢体力不支的时候还会停下来等他。
“……我们非要玩这个‘你逃我追你插翅难飞’的游戏吗!”江豢大口喘息,“你给我站住!”
十二三岁的少年双手背后,委委屈屈地瞪他一眼,开口是尚未变声的青涩少年音:“我不。除非你把外面的情况告诉我。”
外面的情况,外面还能有什么情况。
“关海被判处参与某防污染药剂的临床试药,被人物A拐卖的女性名单也已经对上,各自联系了她们尚在人世的父母通知结果,有一部分人选择收养了身在孤儿院的外孙或外孙女,剩下的孩子们则被转移到口碑更好的孤儿院登记,拥有了真正的身份证明,可以被手续齐全的好心人收养。还有什么大事我想不起来了,你可以直接问,我知无不言。
“顺便说你在我隔壁做的小动作我也发现了,你要求装修工人叫我老板娘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少年风满袖的嘴角勾起个江豢最喜欢的、洋洋自得的笑容,少年依旧在花海中一步步后退,退向塔所在的方向。
似引诱,更似邀请。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家?”江豢问。
风满袖的身体穿墙而过,钻进开敞大门的塔中,江豢只能认命地跟上去,攀爬塔中陈旧却结实的螺旋楼梯。
风满袖对于塔中细节的记忆程度远远大于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风满袖,一砖一瓦分毫毕现。现实中的塔已经被推平了,可它却还活在风满袖的精神图景里。
他穿过食堂,穿过活动场,穿过哨兵宿舍,最后来到风满袖的房间门口,屈指敲敲门。
给他开门的风满袖一身飞行员的利落打扮,没戴护目镜和头盔,似乎正准备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要去哪里?”江豢再问。
“我要离家出走。”风满袖宣布道。
“为什么不跟我走?”
风满袖眨眨眼:“因为你会骂我?”
刹那间空间流转,周遭景色扭曲成某种瑰丽的颜色,江豢当机立断,抓住风满袖的手腕防止他逃脱。
无穷无尽的精神图景重新于四面高墙中定格,他发现他和风满袖回到了原本画有飞鸟与游鱼的房间里。
没等到他的回答,风满袖晃了晃手腕,抿了抿唇,又问了一句:“所以你会骂我吗?”
“会,”江豢没法对表情天真得像个孩童的风满袖撒谎,只得点头承认,“我不但会骂你,等你彻底好起来之后还会家暴你,打完你再骑你,骑到天亮,骑满三十年再说。”
风满袖一下子就笑了,是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
是江豢最喜欢的笑容。
“好,那我们回家吧。”风满袖说。
……
不知道是不是故地重游的原因,江豢在和风满袖出院回家的当天晚上梦到了三十年前的过去。
那大概是塔里某个特定的节日,他的同学们各自身穿华丽昂贵的礼装,在觥筹交错间学着大人的模样彼此交际。
江豢依旧是塔里最不起眼的小小螺丝钉,而风满袖则是那个谁也抓不住的光风霁月,两个人的生命本该没有任何交集,然而在这次庆典之上,风满袖从天而降,一道光似的闯进他的生命,闯到他面前,跳到餐桌上,踩着他还没来得及取餐的餐盘跳了段华尔兹。
他未来的哨兵满意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拍拍手,站在桌子上自豪地宣布,说我在23岁那年有幸遇到我的一生挚爱,哨兵的平均寿命是114岁,如果我的运气够好,我能跟他过完61年的余生。
那好像是曾经发生过的过去,也可能只存在于他的梦里,但当江豢意识到他在做梦的时候,梦就醒了。
天花板是熟悉的自家天花板,洋洋洒洒地画着雪蓝色的浪花,床边躺的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他的哨兵正熟睡着,半长不长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江豢手指动了动,在手指上感受到一点奇怪的触觉。
是本该属于风满袖的驭兽戒,和他同款的那个,塔里人手一个的便宜货,被他的哨兵重新套在他的手指上。
是牢笼,是禁锢。
也是爱,是铠甲。
江豢本想把风满袖摇醒,说你该正式一点,不准偷偷摸摸地默认我同你和好了,不过再想想,他好像早在不久之前已经答应过了,风满袖没问,但他却答了‘好的’。
思绪宛如水中海草般四处飞散,他看到银河般璀璨的海底吐出闪闪发亮的玻璃石子,在五彩斑斓的水波中,形状诡谲的水母摇摇尾巴,卷着无数晶莹剔透的水泡滚滚上行,香草味儿的风满袖坐在鮟鱇鱼的头顶,在漫漫流萤中伸出手,邀请他参与一场未知却盛大的旅行。
在那个以被温暖海藻包裹为结尾的梦境里,他终于听懂了海妖塞壬的歌曲,无关风月,有关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