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狐》茶澹澹

2、第 2 章

　　兰惟祯考中秀才是三年前的事情，他的母亲去世也是三年前的事情。

　　喜与悲之间隔着矛盾重重，有些事情或者也没有那么突然。

　　至少对兰惟祯本人来说，那时候惶恐比悲伤早来一步。

　　他自幼失父，是母亲独自把他抚养长大，他曾经决定用自己一生来报答母亲，但却是没想过母亲要用她的一条命逼他就范。

　　他把母亲放在桌上的遗书烧成灰烬，然后回到海平坝守了三年的孝。

　　时间或者会让当初一切矛盾种种都变得模糊，也或者会把一切丑陋都变得朦胧而美好，又或者，是让无法从过去解脱的人变得麻木。

　　他不想去想从前的事情。

　　.

　　刚淹了一场水，原本的道路难行。

　　李渔夫亲自划船送了他一段，一路上便絮絮叨叨说着村里人都想着他能高中才好。

　　兰惟祯只好先表示了感激，然后装作疲惫，在船上睡了。

　　一觉睡醒是中午，船正好停在了潮生县外的渡口前。

　　涨了水，渡口挤满了船，还有挤挤挨挨的人们。

　　兰惟祯看着那阵仗，估摸着也难靠岸，便与李渔夫商量了就在旁边停下，他走过去就是了。

　　李渔夫有心想送到渡口码头上去，可前头一动不动也难办到，于是便就听了兰惟祯的建议，在旁边找了个看起来平整些的地方靠了岸。

　　“一定要高中啊！”李渔夫把跳板伸出去放稳了，然后搀了兰惟祯一把，“那什么，金榜题名！”

　　兰惟祯上了跳板，对着李渔夫笑了笑，道：“借你吉言吧！”一边说着，他三步两步跳上岸边去，然后弯腰抱起了跳板，推回李渔夫的船上。

　　李渔夫收好跳板，对着他挥了挥手，便慢慢离了岸，顺着来时路回去了。

　　.

　　目送了李渔夫走远，兰惟祯拍了拍睡皱了的衣衫，回头刚迈出一步，就踩进了水坑。

　　嫌弃地一边抖水一边把腿收回来，他认真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地面，小心找了个看起来平整的方向再迈步子，竟是泥坑！

　　兰惟祯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两条腿，一条湿漉漉，一条泥泞泞，顿时便生了自暴自弃之心。

　　就顺着这泥坑往前踩了几步，恨不得半条腿都要陷进泥里面。

　　后悔之心很快就把自暴自弃拳打脚踢到了脑后。

　　可回头是不能回头的，只能往前走。

　　硬着头皮再走了几步总算是感觉到脚下泥土没那么湿软没有支撑，他赶紧加快了脚步，带着两脚泥冲回到了路边。

　　用力在地上跺了好几下，兰惟祯低头看着自己这狼狈样子，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只盼着从这里走进县城去能把这两脚泥都烤干，到时候再磕两下就能把这泥都磕干净了。

　　叹了口长气，兰惟祯一边跺脚一边朝着县城方向走。

　　.

　　潮生县县城外面的人比往日多了许多，大约是因为之前那溃坝之事把人们都吓到，所以许多人都朝着县城来。

　　看着那些人大包小包的样子，又想起海平坝家里那一片废墟，兰惟祯忽然有些后悔离开海平坝的时候没劝村里人都出来，别急着收拾，万一后面又溃坝呢？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回头去找李渔夫的船，眼看还没走太远，他便立刻回头追了过去。

　　李渔夫慢悠悠划着船，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伸头一看是兰惟祯在岸上一边跑一边对着他挥手，便立刻把船停下来。

　　“兰秀才，是落下什么了？”他大声问道。

　　兰惟祯跑得喘气，扶着一棵树站稳了：“我看好多人都到县城来了，恐是怕后面还要出事，劝村里人也往县里来吧？”

　　“这……不会再出什么事吧？”李渔夫挠了挠头。

　　“万一呢？那么多人往县里来，不都是怕出事么？”兰惟祯朝着李渔夫又走了几步，好让两人说话，“趁着现在天色还早，回去和大家说一说，收拾了细软往县里来，等今年水患彻底平定了，再回去收拾。”

　　“我回去和他们说说吧！”李渔夫也没一口答应下来，“我们是想着，以前也出过这种事，反正过几天水退了就行了嘛！”

　　“今年这水和往年也不太一样。”兰惟祯认真说道，“都没怎么下雨，哪来那么大的水？”顿了顿，他看李渔夫脸上还是不以为然，便又道，“还有那天晚上那么大的蛇，那么多老鼠，怕不是还有更大的事情在后面呢！到县里来暂避，万一真有什么事情，县里总比咱们村里安全得多呢！”

　　这话李渔夫听进去了，他便点了头，道：“我知道了，会回去和大家说的。”

　　.

　　再次与李渔夫道别，兰惟祯转身继续朝着县城方向走去。

　　烈日下，他那两脚泥渐渐晒成了壳，再跺一跺，便就纷纷落下，变成了灰。

　　一脚一个黑灰脚印快走到城门口，只见前面一大群人正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兰惟祯好奇地挤了过去，却见是一个猎户打扮的人拎着一只红狐狸正在叫卖。

　　那红狐狸的尾巴尖是少见的金色，看起来竟有几分精怪的气息。

　　但就算是真精怪，这会儿被倒拎着后腿提溜着，便也就只剩下了可怜。

　　兰惟祯驻足看了一会，见那狐狸渐渐要出气多进气少，心中升起了几分怜悯。

　　“我出三两银子，你把这狐狸卖给我吧！”兰惟祯挤到人群最前面。

　　猎户在这里已经叫卖许久，看的多，出价的却少，这会见有人愿意出价，便心头一喜。

　　目光一扫兰惟祯那两条泥腿子，猎户道：“三两不行，至少十两。”

　　兰惟祯原地又跺了几下腿上的泥灰，再扫一眼那狐狸，那狐狸竟然也看向了他，那一双金色的眼眸，倒是具象了“狐媚”一词，还很有一些楚楚可怜。

　　“你这狐狸都要死了，要么三两给我，要么等会五百钱卖个皮——你这狐狸还没我胳膊长，可别指望剥了皮能卖什么好价，尾巴泛黄，连做补丁都被人嫌弃。”兰惟祯看向了猎户，“红狐狸皮值钱，黑狐狸皮也值钱，这红不红黄不黄的，寻常人买了说不得还犯忌讳。”

　　猎户听着这话眼睛都瞪大了，他高高拎起了手中的狐狸，怒道：“你胡说什么，这金尾巴怎么不值钱了！”

　　兰惟祯耸了耸肩，做出不想与他争辩的样子，正待要装作离开时候，扫见了那狐狸不可置信的眼神，心里泛起了嘀咕：他还没见过眼神这么像人的狐狸呢！

　　见他要走，旁边又没人再出价，猎户甩了甩手里这破布袋子一样的狐狸，不想再纠缠下去，便道：“五两，你拿走。”

　　兰惟祯却一口咬定了三两，他道：“我给你三两，还有二两我替你捐到庙里去，免得今后你被狐大仙报复。”

　　猎户道：“要捐我自己捐，你说替我捐，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捐没捐？”

　　兰惟祯在看一眼那狐狸，刚才被猎户甩了几下，它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那就五两吧，你自己记得去庙里捐钱。”兰惟祯从怀里掏了个五两的小元宝，交到了猎户手中。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猎户便直接把狐狸递给了他，还不忘叮嘱几句：“后腿上我用绳子系好了，它没法挣开也不会咬到你，你放心就这么拎着，它不敢动的。”

　　兰惟祯接过狐狸，便看到了缠绕在狐狸后腿上的绳结，他不禁笑了一声，道：“难怪这么乖巧不敢动呢！”

　　约是发现换了个人拎着自己，那狐狸睁开眼睛看向了他，表情不知为何哀怨得很。

　　.

　　拎着狐狸在大街上逛实在张扬，兰惟祯谨慎闻了闻这狐狸的味道，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臭味，便放心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行囊。

　　“等会到客栈了给你找点吃的，就放你走。”一边把那红金大尾巴塞进自己的包袱，兰惟祯一边絮絮叨叨和这狐狸说话，“看着你好像是能听懂我说话的，你是不是狐狸精呀？”

　　狐狸两眼一闭，抱着尾巴缩在包袱里面，到底是没发出什么人声。

　　兰惟祯一边心想着若要是真的开口说话，他怕不是要立刻把这狐狸丢八丈远，一边又想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己今天实在是想太多了一些。

　　收拾好了包袱，把两条腿上最后的泥灰都掸干净，兰惟祯找了家看起来整齐的客栈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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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好是午饭的点，兰惟祯叫了半只烧鸡和一碗豆腐炖菜心并一桶米饭送到房间，等饭菜都上齐，就把门关好，把狐狸给掏了出来。

　　狐狸的精神比刚才好了很多，眼神都开始活泛起来。

　　找了个剪刀把它后腿上的绳结给剪开，兰惟祯撕了鸡腿放到它面前。

　　“吃吧！”兰惟祯拍了下狐狸脑袋，“吃饱了你好跑。”

　　狐狸抬头看了看兰惟祯，却抬起前脚搭在板凳上，然后看向了桌上的豆腐炖菜心。

　　“狐狸是不吃素的吧？”兰惟祯也看了过去，“你还真是狐狸精？”

　　狐狸默默站回地上，低头咬住鸡腿肉吃了起来。

　　兰惟祯见它会吃鸡腿，便也放心下来，自己盛了饭就着豆腐菜心吃了起来。

　　吃完饭，兰惟祯找了干净衣服换上，再伸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估摸着应当足够先去县衙领乡试的路费，再把这狐狸放走了。

　　于是他把行囊打开，拎着狐狸后颈皮塞进去，然后便出了客栈直接往县衙去了。

　　.

　　到了县衙外面，却见里外全是侍卫模样的人，看起来衣着光鲜，都不太像是他们县里的衙役。

　　兰惟祯不太敢去找那些人搭话，正有些焦急时候，见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从衙门出来，便上前去套了近乎打招呼。

　　“你也是来领路费的？”那书生倒是很和善，“今天领不到了，赵大人正为一桩官司犯愁，说要等一等，但能先把名字记上，你赶紧进去也找人把名字记上，免得过两天来了还要跑空。”

　　兰惟祯赶紧谢过这书生，转身进了县衙找到师爷，把自己来意说明了，果然就如那书生所说，得要过两天才能来领钱。

　　“这两天也别到处跑。”师爷叮嘱了一句，“县里有贵人在，可别冲撞了。”

　　兰惟祯想到县衙外面那衣着鲜亮的侍卫，忙点了头。

　　虽然没拿到钱，但也算是了了一桩事。

　　离开衙门，兰惟祯直接从潮生县北出去，把行囊打开，把狐狸拎出来推进了树林里面。

　　“快走吧！下次小心别被人抓到！”兰惟祯关好行囊，又推了推狐狸屁股，“快走快走，下次再被抓到，我可救不了你了。”

　　狐狸似乎不舍得走，它驻足原地看了他许久——直到兰惟祯再一次拍它的屁股。

　　它飞快往后跳了一大步，甩着尾巴消失在了树丛中。

　　.

　　两桩事都按照计划完成，兰惟祯心情总算好了起来。

　　回到客栈要了水洗漱，再美美吃了一顿晚饭，他早早就上床休息。

　　夜晚似乎做了个美梦，醒来时候已经记不太清楚，兰惟祯起身推开窗户看向了外面，一低头便见小二正和一个身材十分高挑的男子在天井中拉拉扯扯。

　　是因为这么早想住店但没房？

　　兰惟祯胡乱猜测了一番，转身打算穿衣洗漱，他这一日准备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可不能在客栈里面耽搁太久。

　　收拾停当了一切，他拉开房门，却站定了没动——也没法动。

　　一个相貌极其英俊的高大男人正堵在他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