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yoyoto

1、日月再会

　　当谈无欲看着一路追来在自己面前笑容滴水不漏的素还真时，清楚地知道自己又一次彻底的落败了。
　　他第一次见素还真的时候，两人的头发都还是黑的，身型也仅仅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小，那时的素还真也是这样笑着，只是多了份稚嫩，也多了份掩饰不住的骄傲。
　　“师弟，我们从此便要做伴了。”素还真笑着伸出粉嫩的小手，对他做出了仿佛欢迎般的邀请。那不是他第一次收到邀请，但却是第一次，他没有看身后的小妹谈笑眉，没有思铎这是不是一起阴谋，甚至连思考都不曾有过，就接受的邀请。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他甚至想否认那时的自己，然而若果没有那时的素还真，也便没有现在的谈无欲，这是他曾经万分痛恨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他成为了素还真第一个师弟，却并不是素还真唯一的师弟。一如之后他是素还真第一个合作无间的搭档，却并非唯一一个，甚至不是最默契的一个。不可否认半斗坪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他无时不刻想着要战胜总是压着自己一头的恶劣师兄，即便离了半斗坪身处无欲天，他心底的信念依旧没变，只是此时素还真人已在翠环山，而翠环山又离无欲天太远了。江湖之大，天下之大，超乎他的想象。然而他从没想过，也不在乎。因为从始至终他的眼中能容下也只容得下一人而已。从半斗坪到无欲天，从一脸稚气的黄衣童子，再到清瘦傲骨的黄袍道人，甚至……直到今时今日。
　　“师弟你的执着让劣者不得不佩服。”这是素还真曾经称赞过他的话，但他并不当这是赞扬，屡败屡战固然可歌可泣，可屡战的前提终究还是要先败，他讨厌失败讨厌认输，特别是输给素还真，不过所幸他只输过素还真，也只允许自己败给素还真。
　　曾经谈无欲以自己超于常人的执着而骄傲，固执的以为只要坚持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于是执着不输，执着求胜，也想执着的陪在一个人身边。只是，执着太久，便成了顽固。错落交织的线在上百年的执迷不悟之后纷乱纠葛，在不知不觉间纠成股，缠成团，最后终于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谈悟红尘欲，曾几何时，神采飞扬在另一个人身旁写下这半句话是何等的，幸福。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他才发现当年掠过心底那丝甜蜜，是何等的癫痴与可笑。谈悟红尘欲不如说是谈误红尘欲，脱俗仙子谈无欲，本该脱俗出尘，无欲无求，奈何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莫大的讽刺，谈无欲，谈无欲，谈能无欲，谈何无欲。只要有一个人在，他便摆脱不了世俗，无法无欲，永远只能是个凡人。
　　“我与一线生，你究竟更看重哪个。”
　　那天他揪着素还真的衣领，这句话被硬生生阻在了喉间，惊觉有些东西正在变异，愤怒于素还真的有所隐瞒的同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了对素还真都不能说的秘密。因为靠近而亲密，却又因为太过亲密而疏远，只要人还是人，只要人心底还有一点欲望，就无法永远的亲密无间，他与素还真之间不可能只有半斗坪那么大，也不可能永远没有其他杂质。一线生，叶小钗，风采铃，崎路人，一页书……纵是他再装作熟视无睹，也无法阻止有些东西在心底一点点变质，一点点蔓延，直到腐蚀入骨，乱了心神。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是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赢，但在他发现自己动摇的那一刻，便已输的一塌糊涂。
　　日月同天，日月争辉，然而日离开月仍可以普照世人，月离了日却只能黯然失色。伸手妄想抓住阳光的人，最终的结果只是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光明完全遮住。在不着边际的黑暗中，他终于悟了，醒了。明白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又有些东西是努力也得不到的，有时候做得再多都不如什么也不做。兜兜圈圈，回转着走了上百年的弯路，其实不过是站在原地打转。
　　唯一庆幸的是现在的他能坦然面对这失败，还算不那么难看。
　　“道友想到了什么。”面若冠玉的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是素还真惯有的从容不迫。
　　“没什么，只是在思考素贤人的来意，若只是想叙旧不如等无欲天恢复，吾会亲自下请帖。”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完全抛弃了六丑废人的伪装，重新站到素还真面前，还是略微的感到不适。
　　为了掩饰不敢直视那双深不见底双目的尴尬，谈无欲转过身，作势要离开，却被一声轻唤留在了原地。
　　“师弟。”
　　师弟？多久素还真没这么叫他了，或者说素还真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这么叫他了。
　　失神之际，飘着莲香的人影已经闪到他面前，一句话又是让他气结语塞。
　　“原谅劣者么？”
　　语气轻佻却带着几分诚恳，一如当年在半斗坪他搂着一脸赌气的宝贝师弟，半带骄傲半带抱歉的承认自己顽劣的恶作剧。只是他们之间的恩怨，是多少恶作剧都不足以衡量的。
　　“哼，这话该是我问你吧。”维持着艰难的平静，谈无欲冷冷的反问道。仅是杀素柔云这一件事，两人之间便已是有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又何况，那只是噩梦的开始。素还真应该恨他，他欠素还真的是血债。而素还真负他的，只不过是他自己曾经的一厢情愿。
　　“我原谅你。”
　　素还真脸上的表情难得的认真，道出的是他曾经惶恐等候的宽恕，漫长的黑暗中他设想过这样的情景，他不知道当素还真亲口说出那句原谅，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两人的关系会随着这句原谅有怎样的变化。而现在他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平静，因为纵使有了这句话，他还是谈无欲，素还真也依旧是素还真。
　　“吾收下了你的原谅。”谈无欲淡然道，不带一丝一毫的波澜。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宛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那你呢，还气我吗？”素还真却又问道，表情恢复了之前轻佻，但眼神中却又似乎带着些别的东西，是谈无欲以前想不到的，或者说如果想到，就不会让自己这样尴尬了上百年。
　　是的，素还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又怎么会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到呢，还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事情太微不足道了，以为素还真根本不可能在意。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虽微不足道，却不代表从没发生，虽无人留意，却不代表无人知晓。

　　在素还真面前，他的秘密永远不过是当局者迷。若是以前的谈无欲，大概会立刻揪住素还真的领口，咬牙切齿的问到一个尽管虚伪却勉强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但现在他不会，而且再也不会这样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对素还真的一切了若指掌，然而离开素还真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连那个叫做谈无欲的人都不曾真正了解。有些东西素还真给不起，而谈无欲更是承受不住。
　　欲望的可怕正是如此，仅只“想要”二字便可蒙蔽一切，忽略代价，不计后果。简单未必不奢侈，平淡却未必不残酷。现在的谈无欲已经全然明白，在承受后果，付出代价之后。
　　只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在素贤人的意料之中呢，那么就让他最后再赌一次素还真的答案。
　　“你忘了吾吃过什么了？”
　　谈无欲看着面前如俊美到不真实的故人，脸上浮现出自嘲般的笑容。
　　“吾早就全部忘记了。”
　　忘了自己曾经的骄傲，忘了自己曾经的野心，忘了自己曾经的痛苦，也忘了，自己付诸东流的感情。
　　半刻的寂静无声之后，谈无欲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尽管只是稍纵即逝，素还真脸上微妙的变化却仍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无可否认那一刻他心底隐隐的升起了一丝满足，获胜的快感，即使现在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那么道友，改日素某再到无欲天拜访。”淡定直视谈无欲的眼睛，平静温和的语气，刹那失神之后，素还真毕竟还是素还真，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
　　“好，告辞。”
　　听过素还真一个请字，谈无欲转身离去，潇洒决然。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已经够了，现在的他不会去执着素还真失神背后隐藏的东西，因为这些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黑暗之中他所领悟的远不止过去的种种，还有现在与无限远的以后。但是他不会告诉素还真，他会把这些当做他一个人的秘密，直到被自己遗忘为止。

　　就当作是我最后的固执吧，素还真能做到的，谈无欲一样能做到。
　　微风吹过，谈无欲摆手，挥去了鼻尖传来的阵阵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