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山月外

1、第 1 章

　　00.楔子
　　“你在做什么？”莫妮卡·奥斯汀迟疑地问出口。
　　我没搭话，两手交握，抵住额头。等我念完了祈求的话语后，放下手睁开眼转头对她认真地说：“我在祈祷。”
　　“……我知道。”她眨眨眼，“我的意思是，你在向谁祈祷，嗯，向哪一位神灵祈祷？”

　　哪一位神？

　　我沉默了半晌，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莫妮卡很惊讶，就像得知隔壁玛格丽特太太信仰邪神甘愿自焚时那样惊讶。
　　“这很重要吗？”

　　这很重要吗？
　　人们都说神爱世人，神是仁慈怀悲的。
　　可我不觉得。神应与世间万物抽离，神不关心渺小的生物。
　　拥有神性意味着失去人性。
　　神祇的作用不是赐予礼物与机会，神祇的存在是为了给予祂的信众力量与希望。
　　神的尊号名讳象征都与我无关。正义与否，邪恶与否亦是如此。
　　神无论生或死，祂只需存在，祂存在于瞬间，也存在于永恒。
　　神无性别，亦无过去与未来。
　　在绵长无期的时光与广阔无垠的空间里，祂永远存在。
　　对我来说，我也只需要祂存在。

　　“好吧，那你别忘了参加玛格丽特太太的葬礼。”莫妮卡似乎被我说服了，“你知道的，镇上只有一座墓园，就在后天。”

　　01.
　　我和达伦·埃文斯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玛格丽特太太的葬礼上。
　　似乎所有葬礼都热衷于在雨天举行。雨下一整天，整个世界一片雾蒙蒙，分不清是清晨、中午或是傍晚。
　　仿佛时间永恒，没有人会离开。

　　我来得不够早，到的时候玛格丽特太太已经下葬了。
　　我撑着一把黑伞走进墓园，土壤被雨水浸润成黑色。抬头看去，只有一座坟墓前站着四五个人，其余墓前都空空落落。我朝那边走去。

　　娜塔莉·玛格丽特，四十三岁，独居，在镇子上没有其他亲人了。

　　我看见了曾问过我信仰何神的莫妮卡·奥斯汀，镇子上唯一的神父安德森先生，玛格丽特太太常常光顾的面包店店主卡斯帕太太，以及一位我不认识的、约莫三十岁、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
　　雨将土壤浸润成黑色，他伞下的土地却是干涸的。

　　“这是玛格丽特太太的侄子，呃，应该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莫妮卡偷偷溜到我身边。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玛格丽特太太的侄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脸色沉重，面无表情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眉头紧皱，抿着嘴唇，五官似乎都挤在一起，若是舒展开想必也是一张英俊的脸。他穿着及膝黑色风衣，右手拿着一顶礼帽，按在胸前；左手举着一把黑伞。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不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来得比较晚，站在最边上，最靠近他的位置。
　　我向右边跨了一步，悄声问道：“你觉得她做错了吗？”
　　他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猜他没听到。
　　“你觉得，她做错了吗？”我又问了一次，这一次我将声音稍稍提高，语速也放慢了一些。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我明白了他不是没听到，只是不想说话。
　　我抬头凝视着依然在下雨，看不清时段的天——我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
　　“我不明白，她那么好，为什么会走上那样的路，她怎么会去，信仰那个造物主……”
　　他突然出声，我下意识看向他。
　　造物主……我想，他其实更愿意称祂为邪神，就像其他人一样。

　　但人们不知道，祂是唯一的真神，真正的造物主。
　　祂创造了一切，包括人。

　　“也许，”我斟酌着用词，“我是说也许，邪神是一位极好的神，也许玛格丽特太太并不是因为祂……”
　　他猛地转头瞪我，我耸耸肩：“当然，我开玩笑的。”
　　我们几个就这样站着，站在雨中，站在黑色的土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过多久，我最后看了一眼微笑着的玛格丽特太太，离开了这里。
　　“她就是个疯子！别在意她说的话……”我隐隐约约听见安德森神父对他说。

　　//
　　新的一天。
　　我离开了家，打算到卡斯帕太太的面包店吃早餐。
　　“噢，你好！露西娅。”
　　“你好，卡斯帕太太。”
　　“今天打算吃什么？”
　　“两片吐司，一碟奶油，一杯黑咖啡。”

　　周围突然一阵喧闹，我循着声音向源头看去——是一群身穿暗金色长袍的人，他们齐步并进，口中大喊着什么。
　　距离稍远，我不太听得清。
　　不过我认识他们。

　　“他们又出来游行了？”我状似无意地问道。
　　“没错。”卡斯帕太太没停下动作，只是抬头对我微笑，“其实他们每天早上都会来，你每次都恰巧错过了。”
　　我低下头，没说话。
　　“造物主——你知道我说的谁，祂本不应该存在。神拥有广阔的胸怀，神爱世人……”
　　“不对。”嘴比脑快，我打断了卡斯帕太太，“你说得不对。世间万物都与神无关，顶多，神爱其信徒。”
　　说完，我逃也似地离开，随意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
　　我开始懊恼——我也许不该反驳卡斯帕太太，毕竟正常人都会像她那样想，何况，卡斯帕太太对我极好……

　　看着门外的人和马车来来往往，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玛格丽特太太的侄子。
　　他向卡斯帕太太说话，然后转头看见了我，愣了一下，接着假装没看见我，坐在了我右手边的桌子上。
　　“你好。”我说。
　　他没搭理我，就像在葬礼上那样。
　　于是我坐到了他的对面：“你好。”
　　他皱起眉头，像是不得不开口般说：“什么事？”
　　“你来收拾玛格丽特太太的遗物？”
　　他盯着我，似是默认了。
　　“噢，其实，我这里也有她的物品，我的意思是，一本书。”
　　“一本书？”
　　“没错，一本书。你知道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来不及还给她。”他还是没说话，于是我继续，“吃完早餐，我们就去我家拿那本书，怎么样？就在玛格丽特太太家的隔壁。”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你叫什么名字？”
　　“达伦，达伦·埃文斯。”
　　“我叫露西娅·亚伦。”
　　就在这时，卡斯帕太太将我们的早餐端上桌，我们开始享用。

　　//
　　从卡斯帕太太的面包店到我家步行只需要十分钟。
　　我打开门，邀请他进来。
　　“请坐。”我一边说，一边在橱柜里翻找，“红茶还是咖啡？”
　　“红茶，红茶就好。”
　　“好的。”
　　我把红茶递给他，又去卧室里将玛格丽特太太的书拿来。
　　“这就是那本书。”
　　“《无悔录》？”他将灰色封面上的单词念出来。

　　翻开《无悔录》，第一页是一行烫银色字体：
　　“你可以做错事，但请不要做悔事。”
　　“嗯，是的，事实上，我也不明白这本书在说什么，我只是有些无聊，便借来看看。”
　　我状似无意地开口道。
　　他大致翻了翻，然后将书放在身前的茶几上。
　　接着，空气便安静下来。
　　我与达伦并不熟，只见过一次，何况半个小时前他还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在葬礼上说的那些话。

　　十分钟后，他决定离开。他说他还要去收拾玛格丽特太太的遗物。
　　“谢谢你。”他站在门口向我告别，“谢谢你把她的书还给我。”
　　“不用谢，这本就是属于玛格丽特太太的物品。”

　　他走了，我回到沙发上，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红茶逐渐变冷。

　　从那天起，达伦在忙碌的生活中，偶尔会抽空来拜访我。一来二去，我们熟络起来。他时不时到我家来，我们会聊上几句；再后来，他会在下班后邀请我到餐厅去用餐，或者一起去丽塔公园散步。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阴云覆盖着天空。
　　达伦·埃文斯邀请我到新开的餐厅用餐，结束后，我和他坐上马车——他打算先送我回家。
　　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向后移去。
　　我回头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在餐厅时，达伦好几次张口，似乎想要说话——我认为他想要问我什么。
　　“嗯……你，你信仰哪一位神灵？”
　　“哪一位神灵……”我重复着这几个单词。

　　又是这个问题。
　　这很重要吗？

　　“和莫妮卡一样。”
　　“和莫妮卡一样……是的，我早该知道。”
　　“你呢？”我看着达伦。
　　“我，呃，其实，我不信神。”
　　我看着他略显慌张的面孔，心中了然——他没有信仰。
　　没有信仰，这在人们眼中是不可理喻的。
　　他是异端。

　　“挺好的。”我听见自己说，“别去听人们怎么说，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和他都沉默了，这沉默一直延续到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后，进入睡梦时。

　　//
　　酝酿了几天的乌云终于挤出水来，雨下了一整天。
　　夜晚，我同往常一样。吃完饭后，收拾完毕，我坐在沙发上，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
　　窗外电闪雷鸣，我看着闪电亮起，随之而来的是轰鸣的雷声。
　　我就是在这样的轰鸣雷声中听见了有人在敲门。
　　我放下杯子，向门口走去，疑惑地打开门——
　　是达伦·埃文斯。
　　他没有撑伞，雨水顺着他的黑色风衣滴在地板上。

　　“有什么事？”我有些惊讶地问道。
　　“之前，小莫妮卡对我说，你不知道自己信的哪一位神。”他低笑出声，“哈哈哈哈……我以为，你是不想告诉她你的信仰。
　　“然后，就在刚刚，我的朋友看见了我带回家去的那本《无悔录》。没错，就是那本，玛格丽特姑妈的遗物，被你借走那本。他告诉我……他告诉我，那是邪书。”

　　邪书……不，准确地说，那是造物主信徒的“圣经”。
　　我恍然大悟——他是找我算账来了。
　　他和一个邪神的信徒来往了这么久，邪神的信徒还欺骗了他，说自己是真神的信徒。
　　我没有说话，听着雨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你是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像一只浑身湿透的金毛大狗。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
　　达伦将我拉出来，和他一起站在雨中。左手搂着我的腰，右手按住我的脑袋——他吻了我，就在这雨中。

　　两个世人眼中的异端——一个没有信仰，一个崇敬邪神，他们终于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