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月九思

7、第 7 章

　　随着云黎关门带出的细微声响落下，内室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卫映悄悄地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身侧的谢律，虽然不知为何如今的气氛有些奇怪，但她先前的打算还是要继续的。

　　“谢将军，”

　　她一喊，谢律那双眼睛就盯过来了。

　　被对方这样直白地看着，卫映有一瞬的不自在，然而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不自在些什么，只得归纳为是谢律身上的气势太迫人。她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拿过来握着，暖意不断攀升，驱散了她方才的紧张感。

　　“多谢你在我昏迷那几日辛苦照料，卫映能醒过来，谢将军功不可没。”

　　谢律垂下了眼睛，“公主不必言谢。”

　　她轻轻摇了下头，“将军不必自谦。将军的悉心照料卫映无以为报，若是将军有什么心愿未了，大可说出来，卫映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她想谢律应当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此时哪怕对面的人提出要与她和离，希望得到皇帝重用，卫映都会应承下来。

　　谢律似乎被她打动了，抬眼看向她。
　　然而卫映安静等了半晌，只听见身旁人迟疑、温吞的话语，“公主可否……让臣把把脉？”

　　停顿了片刻，又干巴巴地补充，“梁太医给了臣一本医书，微臣看了些时日，学了点皮毛。”

　　气氛难得凝滞了一瞬。
　　卫映预想好的发展全都被打破了，她有些疑惑地、试探性地问道：“将军，只有这个要求吗？”

　　替她把脉？这算是什么心愿……不是，为什么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替她把脉啊？

　　谢律缄默了一瞬，心想果然还是他唐突了，冒然提出把脉这种要求，令人为难。

　　“也并不是一定要，若是公主觉得微臣唐突，”话说了一半，谢律突然说不下去了，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挤出几个字，“……还是交给太医罢。”

　　卫映眼看这人语气间愈发低落，诡异地生出了一种“可怜”的情绪。她心下诧异，想她怎么会把眼前之人和可怜二字画上等号？

　　却又忍不住出言劝慰，语气放缓，“自然不是，我方才只是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索性将一截腕子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那，有劳将军费心了。”

　　莹白的手腕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了谢律眼前，谢律方才那些皱巴巴的心思霎时没了声影。
　　“公主？”他转头看见卫映面上神情，又移开视线触及那截手腕，不禁神色怔然。

　　卫映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谢将军，把脉。”

　　“……嗯。”谢律低头，有些头脑发热地伸手搭脉。小麦色的、修长的、指腹生了茧的手指搭在那白皙的、薄薄的皮肉上，腕子纤瘦，仿佛他一手便可完全握住。谢律只看了一眼，便莫名心头一悸，惶惶然移开了眼。

　　非礼勿视。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
　　温热的皮肉下，浅浅跳动的脉搏仿佛一片轻轻的羽毛，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拂动着谢律的心。他在感受着她的心跳，这个认知让谢律忍不住红了耳朵。

　　卫映则是趁着这个时间顺势打量起了眼前人。

　　无论再看多少遍，她都忍不住感叹这人生得实在是好。无关乎□□，仅从美这一角度来说，谢律生得着实符合她的喜好，少一分则寡，多一分则腻，他这样的却是正正好。

　　“……公主脉象纤弱，但好在平稳。”谢律静下心来仔细感受了下卫映的脉搏。
　　时间太少，他只粗略学了些皮毛，能看出来的东西不多。好在，卫映的脉搏虽然摸着弱，但确实没有什么大事，想来那病最凶险处已是过去了。

　　卫映收回了手，“多谢将军。”

　　掩着的门忽然被敲了敲，云黎的嗓音传进来，“公主，晚膳备好了。”

　　“进来吧。”卫映喊道。

　　于是门被打开，云黎领着侍女鱼贯而入，开始布菜，并服侍卫映和谢律用膳。

　　云黎盛给她那药膳时，卫映还专程看了一眼，接着便有些纳闷，府里的厨子手艺退步了么？怎么觉着这药膳卖相有些……有些潦草？

　　没多想，卫映接过便吃了起来。

　　待她吃完，冷不丁地听见谢律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公主，这药膳味道如何？”

　　卫映随口道：“倒是比药好喝多了，若是要天天吃，想来不难坚持。”

　　谢律便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卫映动作顿住，“谢将军，你方才是笑了吗？”

　　谢律一张脸又缓缓僵住，不知如何反应，眼神竟透出两分茫然无措来。正沉默间，卫映却又收回了探寻的目光，低下头继续用膳，间隙自顾自地小声嘀咕道：“谢将军笑起来挺好看的，不妨多笑笑。”

　　耳力太好，谢律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不想表现得太明显，然而笑意却已爬上了嘴角。

　　真好啊。
　　醒过来的长公主，会和他说话的长公主……

　　殊不知此时埋头用膳的卫映正暗自惊诧，都说这云麾将军面冷凶恶，怎么今日一见，却与外界的传闻大相径庭？她总感觉，这位谢将军，有点儿呆呆的啊。再回想起醒来前无意听到的床畔剖白，卫映心里有点儿五味杂陈，这事儿有点难办……

　　“谢将军”

　　眼见晚膳已用得差不多，卫映斟酌一番，觉得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卫映很感激将军连日来的照顾，也正因如此，有些话卫映不得不说。你我二人成婚是因为我的病，兴许并非出自将军本意，我也不想用这样一桩政治婚姻让你我二人最终成为一对怨侣，所以，卫映想听听将军是怎么打算的。”

　　“将军是心胸敞亮的人，卫映敬重您这样的将才，也希望您可以抛开一些顾虑，和我说说您的真实想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谢律缓缓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

　　卫映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她以为对方会认真同她谈一谈这个问题，然而谢律却只是盯了她半晌，然后垂下头低声开口：“臣不愿和离，可以吗？”

　　为什么又会有这种感觉……

　　谢律的言行举止，为何总有种让她觉得对方卑微可怜的感觉……老天，她怎么老是将这个词和他画上等号，他看起来分明比她高大多了。而且他是个将军，是个将军！杀过人见过血的。

　　卫映，你是生了一场病把脑子烧坏了吗？

　　卫映幽幽地瞪了一眼谢律，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若是当真说了，又显得幼稚，于是只好憋住不说了。

　　谢律却是被她这一眼瞪得心灰意冷，他想是他提的要求强人所难了。只可惜这人心里难受，面上却早已习惯了没有表情，外人看起来只是更沉默了些。

　　他继续呆在这里，又这般不配合的态度，卫映怕是会更难堪，还是先走罢。

　　谢律起身行礼：“公主，是臣胡言乱语，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公主大病初愈，不宜动气伤神，臣先告退了。”

　　卫映被他的行为弄得有些无奈，她什么都没说，为什么这人便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她这时也顾不得原本要说些什么了，只跟着站起来道：“将军且慢，”

　　她预感到今日的谈话是谈不成了，谢律方才的态度已直白地说明了他不会同意和离。卫映有些讨厌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但对上谢律那双眼睛，那种讨厌的感觉好像又变成了别扭。

　　她轻叹一口气，平静心绪，“将军，方才只是我的一番提议，没有旁的意思，还望你不要误会。日后将军若是改变想法了，仍然可以和我说。”

　　这番话落在谢律耳朵里，却更令他痛苦，若他真是迫不得已与她成婚，卫映所说皆是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是好事。可如今，不过令他更看清楚了他目前的位置：卫映对他，果真没有半分旖旎心思，她不过是拿他当一个有些功绩的朝臣罢了。

　　他压住心头的失落，低头看向卫映，“那臣日后还能来找公主吗？”

　　“当然可以，”卫映点头，微微笑了，“我与将军虽不一定有夫妻的缘分，但未必不能相交成为朋友。”

　　成为朋友。

　　谢律语塞，最终只能慢吞吞地承认道：“嗯……成为朋友。”

　　卫映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了，看来这人恢复平静了。她道：“那将军今晚是回畅和堂侧卧吗？”

　　谢律点头应是。

　　于是卫映便放他走了。

　　将要歇息时，卫映盯着头顶浅杏色的纱帐发呆，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头问云黎：“云黎，那谢将军是一直便这么……这么脾气温和吗？”她其实更想用另一些词语来形容他，比如温顺，比如好欺负，但想想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荒谬了。

　　云黎正在灭灯，闻言哽住了，生平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回复自家主子的话。

　　“……公主，驸马在我们面前，从来是冷冰冰的模样。您可以去问问苍兰她们几个，可从来没人觉得驸马脾性温和。”

　　“……”纱帐里一阵沉默。

　　片刻后，卫映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云黎，我要睡了，不讨论这个了。”云黎听罢，没忍住露出个笑来，什么时候她竟也能碰上公主吃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