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清羽习习

13、十二

　　风声空寂，林木萧萧。
　　小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仍积极地为孤桐指引方向。孤桐缩地成寸、一步百里，拉紧小妖的手从林间匆匆而过。

　　跨过数百里之后，孤桐察觉赤水下游的情况甚至要比方才所见更为糟糕：
　　那魔气仿佛是逆流而上，此处水中并非仅仅飘浮着零星墨迹，整条河面都已变作墨色；水底玉珠散发的柔和光芒被黑水覆盖得严严实实，见不着哪怕一点莹莹流光，连河岸边的赤土都渗入了丝丝缕缕的魔气。

　　而更令人避无可避的是，赤水于此处一分为二，其中一段黑水正横亘在二人面前，若要到达对岸，必然要涉江而行。
　　宽阔河床之中，黑水躁郁不安地涌动着，似乎也觉察到了附近新鲜的生人气息——魔气最为贪婪，它们会不顾一切地攫取周围所有一切精怪的灵气、化为己用。
　　和方才伪装无害的“墨迹”不同，此处黑水蠢蠢欲动，似乎想主动试探一二。

　　这回连小妖怪都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恐惧，胆怯地往他背后躲了一躲。

　　孤桐遥指向对岸，问道：“你的家，还在河那边更远的地方吗？”
　　小妖怪点头：“要，要过河的。”
　　它瞅了瞅面前奔涌的黑水，有些害怕又有些慌张：“娘亲，姨姨……”
　　“莫怕，莫怕，”孤桐摸了摸它的头，面色凝重但动作依旧轻柔，沉静安抚道，“我们一定能救回你娘亲的。”

　　孤桐收拢折扇放回储物戒，抬手伸向后颈。
　　随着他的动作，脊骨中渐渐浮出一柄利刃模样——是一柄桐木剑。

　　孤桐并不善剑道。
　　昔年，天枢教他剑术，要他为自己寻一把本命剑。孤桐想着自己原身为梧桐，便以桐木铸剑。
　　天枢听闻后，并不赞成此事，因梧桐木轻便、不适合制武器。
　　孤桐生怕天枢又找上太上老君、要麻烦老君特意为他打造一柄神兵利器，便先一步劝天枢自己只是平日里练手、健身之用，用不着那样好的兵刃，若真的出了事，还有许多法宝可防身。
　　天枢无奈，便随他去了。

　　平日里，这把本命剑便以他的脊骨为鞘，一直安置在躯体之中。
　　孤桐缓缓抽出桐木剑，轻叹一口气：
　　没想到昔日自己照猫画虎学成的几招，今日真的要碰上实战了。

　　孤桐将小妖护在身后，叮嘱道：“若待会儿遇上麻烦，你要记得，能跑多远便跑多远。”
　　小妖怪可怜巴巴道：“那，那你呢？”
　　孤桐安抚地一笑：“我比你大了许多，是大人呢，不会有事的。”

　　二人正说话间，面前魔气已按捺不住，先一步卷起丈余巨浪、张牙舞爪便要往岸上扑来。

　　孤桐余光一扫、骤然后撤，随即抬眼一瞥：只不过转瞬之间，面前黑浪已在半空分化成数个黑影，待水泼到岸边时，黑影皆囫囵长出了手足四肢、化为兽形的怪物。
　　怪物上岸后周身仍湿漉漉滴着水，裹挟着浓郁魔气，从四面八方摇摇晃晃、手脚并用地向二人冲来！

　　眼见最近的怪物已近在咫尺，孤桐口中念诀，蓄力一剑往前方斩去，剑锋毫无阻碍地劈开魔气包裹的黑影，怪物一瞬化为黑水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腐蚀声。
　　孤桐无暇查探那些魔气是否彻底消散，毫无犹豫地抽回剑又往右手侧一挥，一剑斩杀了潜伏在侧伺机而动的几只怪物。

　　接连祭出数剑后，包围二人的怪物皆数被斩于剑下。孤桐略舒了一口气：幸好这些怪物并无实躯、体态脆弱，桐木剑上附有仙界清气，它们无力抵御、一击便碎。

　　但……
　　孤桐拧眉望向面前河流：黑水咆哮翻涌，正源源不断地催生出魔气凝聚而成的怪物，它们没有痛觉、也不懂畏惧，只一意孤行地向二人涌来。
　　若这样与魔气缠斗下去，他体内灵气总有枯竭之时，但赤水中的魔气不绝，耗到最后只会落了下风。

　　“我们先走！”孤桐当机立断，揽住小妖的腰，往山顶移动。

　　赤水中的魔气似乎预料到了他要逃离此地，凭空迸发出一道更高更宽阔的巨浪！
　　那阵浪潮与之前不同，黑水并未化作虚幻的魔物，反而在半空形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如巨兽赫然张开血盆大口，巨网铺天盖地涌来，誓要将二人卷入其中！

　　孤桐反手挥剑而出，巨网应声而破，但下一瞬间，又有第二层网覆了上来！而后是第三层网、第四层网……巨网生长的速度甚至要比他出剑的速度更为迅疾！

　　孤桐心中一悸，暗道不好。
　　他略一迟疑，左手松开小妖，并指往剑锋上一划。
　　锋利剑刃划破皮肉，蕴含灵力的心头血一瞬间漫过剑锋、浸润血槽，又迅速被剑身吸收，继而催发出一声如凤吟般悠长响亮的金属鸣声！

　　旋即孤桐心中默念口诀、凝神蓄力一击，桐木剑的剑气混着先天清气一瞬间横扫天地！
　　巨大的冲击力冲破重重叠叠的巨网，创口周围的魔气仓皇四散。孤桐头也不回，趁巨网还未聚拢之际，提起一口气，以尚在流血的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咒，往小妖背后轻缓一拍：“快走！去找你的娘亲！”

　　小妖怪瞪大雾茫茫的眼睛、尚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已被一阵轻风送至数余里外的山腰之上。
　　孤桐这才回头，毫不意外地看到面前魔气如黑云翻滚、复又融合成一片毫无破绽的巨网。

　　孤桐深吸一口气，举起桐木剑横在眼前：方才他所料不错，魔气仅能以等量的清气消解，而凭借刚才的试探，面前这一张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的“巨网”，或许需要他耗尽全身灵力、才能勉强与之抗衡。
　　此地距离小妖怪的洞穴已不远，小妖怪随身携带的布袋中装着三界之间仅存的凤凰翎，哪怕之后无人陪着它走下去，它独自找到回家的路应当也并非难事。

　　而现在，唯一要替它扫平的障碍便是——
　　孤桐抬眸，眼神沉静地望向面前遮蔽天地、排山倒海而来的魔气。

　　他心中略作估算，若是耗尽周身灵力，再加上储物戒中法宝的辅助，大约能在赤水中劈出一道容人通行的破绽，并坚持半炷香的时间。
　　……这便绰绰有余了。

　　心念百转皆在电光石火之间，下一瞬，孤桐提气纵身而上，于半空中祭出长剑，流转周身灵气，尽数赋予桐木剑之中。
　　长剑登时迸发出五色流光，而凝聚成黑云的魔气翻滚，于半空迟迟不敢落下，似乎也在畏惧这耀眼光芒。

　　紧接着孤桐并指飞速绘制灵阵，往前一送，疾声道：“去！”
　　悬于空中的长剑有灵，如一枚流金箭矢、破空而去，直直指向魔气最浓郁的漩涡中心！

　　魔气无声咆哮，化出饕餮巨兽血盆大口，意欲吞噬这把蕴含清气的长剑。
　　顷刻间，天地间唯一的光芒便被魔气覆盖！

　　孤桐咬牙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息，双手画阵的动作丝毫未停，身形不动如山。
　　下一瞬！光芒骤起！
　　魔气从漩涡中心为始往外蛇形般溃散，仿佛万千天女抛洒墨色丝带，在空中分崩离析、化为灰烬——悬于半空的桐木长剑，仿佛牢牢钉住巨蛇的七寸，魔气无声战栗悲鸣。

　　眼见川中黑水不甘咆哮，奔腾翻滚间，渐渐开辟出一道狭窄的空隙，孤桐眉头略松了一瞬。
　　但还未等他松下一口气，孤桐脸色骤然一变——

　　——呼啸不止的风声之中，忽的传来一声细微短促的开裂之声，落在孤桐耳中却如雷鸣巨响一般。
　　桐木终究是凡木，不能抵抗真金火炼，也无力承受万钧灵力，在魔气的压迫下，剑身已然开始出现裂痕！

　　孤桐喉中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滚烫液体，本命剑受损，肉身也在同一时刻遭受反噬，胸口如有一只无形巨爪搅动着五脏六腑。
　　他勉强地咽下一口血，抬眼望去，赤水上空盘旋的魔气竟然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孤桐仓促瞥了一眼悬于半空的长剑，剑身的裂纹正一点点延长：没多少时间了……
　　他拭去唇角溢出的血迹，强行压下/体内四下翻涌的灵气，复又伸出双指、缓慢而沉稳地在虚空中绘制祭灵法阵。
　　与先前阵法不同，此阵生效的一刹那，施阵者全身经脉中的所有灵气，将皆数往剑身注入——此乃他平生所学阵法中最后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一招。

　　孤桐一边稳住微微颤抖的指尖，一边于心中苦笑：或许出发前，就不该与文启说什么殒命的丧气话。
　　法阵在指下逐渐成型，孤桐抬眼，眸中映出光华流转的阵法图案。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道：
　　“去——！”

　　就在这一瞬间——

　　锵——

　　仅在孤桐睫毛轻颤的一个呼吸之间，忽有一道雪白弧光裹挟着磅礴剑气、凌空破风而来！

　　刀戟于半空铿锵相撞，桐木剑发出一阵悠扬凤鸣长啸，而后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在掌中。
　　来人左右各持一剑，剑花挽动间，如有吞长虹、冲斗牛之势，而后，来人齐齐将两道剑气挥斩而出！

　　剑气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同时有无边清气从剑势之中四散，携吞江倒海之势涌向遮天蔽日的黑气！
　　受此惊天骇地的一击，巨网溃不成形，余下魔气飞速逃窜，于半空之中尽数消散，渐渐露出被遮蔽的青天白日。
　　一时间，明亮天光又洒遍赤水之岸。

　　和煦日光落在孤桐苍白的脸上，他顾不上尚在流血的指尖，只仰着头望向前方。
　　孤桐愣愣道：“……星君。”

　　——面前逆着光执剑的人，是天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