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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市的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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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市八月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李清洛在超市大门靠着手推车站了一会儿外面的暴雨已经停息,父亲和母亲坐在有些远的长椅上闲聊,发现天晴时李清洛转头去看自家父母对上了母亲的眼睛。
六十多岁老妇人瞬间转开了眼——只是条件反射而已。哪怕李清洛已经四十一了,父母还是像对十四岁的他一样带着疏离和一些恐惧。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带着弥补的心,李清洛努力了半辈子去做个好儿子。
“爸、妈,外面雨停了,我先去取车,然后送你们回家吧。”李清洛推着购物车走到父母身边。
母亲哪怕年老依旧形状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旁边,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事物,父亲直着背板着脸对李清洛点了点头“好,去吧。”
这个邮电局——他退休的时候邮电局还没分成邮政和电信——退下来的老干部直了一辈子的背、板了一辈子的脸,好像除了妻子没有任何人能融化他的强硬的心。
但李清洛记得父亲在他小时候的慈爱与宠溺。
大概连父亲自己都忘记了。
好像什么都很不顺。
李清洛下了楼回到车里点上烟重重的叹了口气。帮父母把东西送上去后没有被留吃饭什么的,很客气很见外,好好的迎来好好的送走。也许真的像表姐说的,他再努力,这辈子与家人也只能停留在这个状态了。
“你都多大了,还像缺奶的小娃娃似的?他们不理你你巴巴的凑上去干嘛,想要家,自己弄一个啊,女人那么多,你除了老也没别的问题,找一个那么费事?”表姐当时是那么说的。
但李清洛不敢恭维这种想法,表姐是李家的异类,李家从建国起就世代邮政局,李清洛去当了老师算是沿袭了母亲的路,但表姐在这么一家子知识分子中去做了酒业生意,让老一辈一直很有意见。
她的生意做的不大,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KTV、酒吧,夜夜外出四十好几了没有丈夫没有儿女。
两个在家不受长辈待见的人常聚在一起,只是对家人的态度两人的出发点不一样。
说到自己组建一个家庭,李清洛也不能认同。
父母给他的是无私的关怀和爱护,哪怕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终究和女人能给丈夫感情是不同的,李清洛想要回过去的那份感情,不是什么新的感情。
他不‘缺爱’,除了父母给过他的那种感情,别的什么不是他会在意的。
行驶在公路上刚放晴没一会儿的天空再次阴沉起来,然后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倾盆大雨降下来,有路人匆忙奔向路边的店铺躲雨,有路人不慌不忙的撑开雨伞。李清洛咬着烟打开雨刷一边慢慢的开一边无所事事的看。街边只片刻就多出许多花花绿绿的伞,有人脸上带着郁闷有人兴致勃勃。
还有人没打伞只浇着雨。
淋雨会生病。
李清洛转着方向盘将车子缓缓停到街边的停车位上,有店铺的小店员撑着伞出来接待他,李清洛隔着车窗摇头示意没有进店的意愿,店员心情极差的翻了个白眼又跑回了店里。
片刻,车门被拉开,一个湿漉漉的男孩爬了进来,真皮的座椅上迅速沾了一滩水迹。
“导师,你又来这了。”男孩青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李清洛,僵硬的身子微微佝偻着,因为冷还带着颤抖。
李清洛只看了一眼自己被沾湿的座椅,就转了目光直视前方倒车离开停车位再次开回路上。
“我不能离开这里……”男孩梦呓一般喃喃着,恍惚的看着街边倒退的景物,怕冷似的双臂环抱起来。不过这样说着,却没有其他要求。
李清洛已经不是第一次从这里把这个男孩带走了,但每次再路过这里男孩还是在这。
不回去上课,也不肯换个地方——如果不是李清洛自己家和父母家来往只有这一条路,每次都必须经过,他也想对自己学生的行为视而不见。
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李清洛没有劝男孩回学校读书的意思,他想让男孩换个地方站。不过想归想,话是没说出口。
他懒得说。安大上下都知道这男孩精神不正常,和精神不正常的人不需要正经八百的交流。
费才,这个男孩叫费才。
‘天才都是疯子’。费才印证了这句话,进大学时只有十四岁,大二同性恋丑闻,大三因为吸毒被抓进警察局,学校开除了他,第二年高考他又考了回来。
那分数足以上中国最好的大学了,但他好像和安大较上了劲。第一次来安大他念了安大闻名在外的法律专业,第二次念了哲学,就在李清洛带的班里。
李清洛知道因为这事有不少人等着看热闹。费才大二的同性恋丑闻就是和他当时的班导,因为费才未成年,那位老师担了所有责任离开了学校——费才似乎对年长的男性兴趣很大。
研究过精神病学的李清洛将其归结为父权崇拜。费才的档案里父亲一栏是空的。
不过勾引这种事说到底也得两厢情愿,李清洛执行父权或者扮演费才缺失了的父亲的角色毫无兴趣,费才也一直没有自己去压倒李清洛的意思。以至于费才再入学的第一学期两人相安无事。
不,其实细想想费才根本没做过实际上称得上‘勾引’的事。第一次见面费才苍白着小脸对李清洛笑,浑身上下的纯良气息说“导师,这回我是真的想学习。”
结果第二个学期开学没几天费才就跑了,离校不归,三天后李清洛在每日必经过的路旁看到了自己丢失的学生,送回学校后费才又跑了。
李清洛不知道他天天呆在那里想干什么,也没兴趣知道。有那么一会想用类似‘你不是说要学习吗’的话去磕打费才,但还是没说。
他是个耐心有限的人,也没什么能引起他的好奇心。费才不肯上进,他不是费才的爹妈,犯不上管他。
“再旷课三天,退学。”李清洛再次点上了支烟,不甚在意的说了学校的决定。
这是规矩,虽然事实上和费才有接触的几位男老师都巴不得费才这三天顺顺利利的别去学校早点退学。
费才声音古怪的呵呵乐了几声,僵硬的动了动身子脱了鞋整个人蹲在座椅上。
“坐好,系上安全带,我不想因为你被交警罚。”李清洛皱着眉瞥了费才一眼。
费才慢吞吞的把腿又申回了原处好好的坐在椅子上,不过并没有穿上鞋。
“我最喜欢老师了。”费才没系安全带,李清洛也不真的在意学生的安全。
“随你。”
“这样的也喜欢。”费才像看到新玩具一样呵呵乐起来,头靠在前面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诡异的笑意盯着李清洛。
“我看你是皮痒了。”
费才这种人,李清洛实在找不到他能诱惑人的出色之处。
也许勾引到那位倒霉导师时背景清白的费才精神问题还没有这么严重。
车直接开回了李清洛家里,虽然在下雨这也不是休息日,正是晚饭学生多的时候,李清洛没兴趣当着那么多人把费才送回去,让别人在他出身良好中年单身的过往中再加上些莫名其妙的性取向问题和不可思议的绯闻。
房子离李清洛父母的房子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两室一厅的格局,比李清洛父母的房子小些,但李清洛一个人住很宽敞。
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清。
费才进门时李清洛才发现下车后一路走来费才连鞋子都没穿。
“别穿我的拖鞋。”李清洛抬手给了费才一个停的手势,站在客厅皱着眉,仿佛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整个人像水里爬出来的脏孩子直接赶出去。
费才觉得有趣似的格格笑了起来,探脚踩了下垫子前客厅米白的地板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泥脚印。
李清洛给了他一个讥讽的眼神。
终于还是拿了条毛巾丢给费才让他自己解决。
让费才先进去洗澡,坐在办公桌前翻看邮件的李清洛没一会儿就听到客厅传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关上。”李清洛开门的声音震天响,皱眉看着费才。
费才看上去是冲洗过了,头发擦的不够干打成一脑袋湿漉漉的绺,对着脸拉得老长的李清洛笑得神经兮兮,然后被大步走过去的李清洛推到一边。
音响被关上,李清洛嘴唇抿成一条线,整张脸冷硬起来。费才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看李清洛,眼睛瞪的大大的无辜又着迷的样子,没等李清洛消气真的开口说什么,男孩忽然抱住了李清洛的腿头发还湿着的脑袋再上面狠狠的蹭起来,只两下李清洛隔着裤子的腿就感到了凉意。
“发神经滚出去发!”李清洛找不到着力点又不能直接把人踢出去,只能揪着费才的头发——那大概不会太疼——将他的脑袋及整个人拽到一边。
费才难受的呜咽一声,最终撑着地坐在一旁不知声了。
李清洛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沾湿一块的浅灰色西装裤,喘了两口气强压下心里的火气指着大门“滚。”
费才沉默的走了,身上穿的还是李清洛的家居服,脚下是卡其色大号凉拖。
“真他妈晦气。”李清洛坐在阳台的窗子旁点了支烟,看着楼下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的学生往小区大门口走,走走还停了下来回神仰头看李清洛的窗口。
高层公寓离地面距离很远,李清洛完美的视力都看不清费才的脸,可直觉上那男孩应该是笑了。
然后忽然不见了。
不是不见了。
不是。
李清洛还是看见了。
夹着烟的手指控制不住的抖了抖,李清洛吸了口气站起身,手按在窗玻璃上死死的看着楼下。十九层的高度、关紧门窗的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但还是看得见的。
“导师,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开玩笑似的神经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显而易见的幻听。
“要不要跟我走?”
李清洛猛得回了身,费才还是一身家居服穿着大号凉拖青白着脸笑嘻嘻的对着他。
楼下渐渐围了人过去的那个地方,也有一个从楼上看去小成一团的……费才。半个身子还在车下,肇事司机慌忙的站在一旁对旁人解释,但所有人都自觉的围住了他哪怕从行为上看他并没有逃跑的意思。
确认无疑的当场死亡。
“一起吧。”青白的少年的面孔忽然出现在李清洛眼前,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带着诡异笑容还做了一个亲的动作。
隔着玻璃,费才如履平地的悬空站在窗外,透过他的身体仿佛看得到天空的大片白色云朵。
李清洛微微退了一步。巨大的破碎声中包裹阳台的三面玻璃化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
八月湿热的风一下涌进开着空调一直干燥凉爽的房间。在玻璃破碎时已经退到阳台门口的李清洛觉得着湿热的空气包裹了他,全身上下都带着粘腻的汗涔涔的感觉。
那也许也是他自己的冷汗。
“一起吧。”费才再次开口,黑白分明的眼中流露出不容拒绝的意思,带着笑的脸一如既往的神经质。
——要小心女人啊,有些女人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表姐那么说过,不过李清洛也知道那个天天没正事只知道糟蹋自己身体的女人只是在抱怨而已
但总喜欢显示自己无所不知的表姐,你怎么从来没说过有些男人也会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种事在李清洛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在他真的开口说出拒绝的话之前,脖子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卡住一样被狠狠的轮到已经没了玻璃的窗边,费才看上去透明的手臂环绕着他将他拉出了阳台。
在男孩愉快的格格笑声中和飘着大片云朵的天空中,坠落。
八月的安市,你永远无法确定下过雨已经放晴的天什么时候会再给你滋润上一回。乌云翻滚,顷刻又是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