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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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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在旅途
    “真的真的真的不需要!不就是坐十五个小时嘛,死不了。”林爽致毅然决然地挂下电话,把母亲的谆谆叮嘱和危言耸听统统抛诸脑后。
    学校为了避开大规模的学生春运,寒假其实放得很早,但是爽致这一届今年要毕业了,所学专业乃是个文科万金油。这两年世界金融危机闹得凶,国内没道理不受传染,万金油就变成冷猪油,简历投到哪里都惹人起腻,扔进碎纸机都有糟蹋电费之嫌。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于是随波逐流投奔一百四十万的考研大军。等到走出考场,已经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日子了,迎头撞上学生返乡潮。
    宿舍四个女孩都考研,考完以后顿觉前途抹黑,于是围坐一起抱头痛哭,谁也没空去关心回家的事。翌日爽致擦干眼泪,上网四处渔猎工作,第三天早上就接到一份速记的活儿,薪酬八百,为期一月,要求当日下午就上岗。爽致掐掐手指,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回家日期推迟,然后收拾东西出门。
    在这期间,同宿舍女孩走了两个,另外一个正处于热恋期,爽致每天早出晚归,她比爽致更早出门更晚归来,两个人一天说的话攒不到十句。倒是母亲的电话天天如约而至,内容不外乎是添衣加食敦促购买返程火车票。爽致想,还有一个月呢,慢悠悠也不着急,抱着一丝侥幸二分安逸的心理,时不时上网搜索低价折扣机票,每次都搜不到,每次都搜。
    悠闲日子没过多久,一条手机短信搞得爽致方寸大乱。她在考研之前随大流网投了一份自己家乡的工作,没想到现在居然有回音了,让她五天后去单位参加□考试。当时一意考研,自然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过后忘得干净,但现在这条信息翩然而至,还和自己专业分外对口,俨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爽致激动得浑身发抖,连中饭都没胃口了,算算回到家里还要再休整一两天,那么自己必须在后天或者大后天就上火车。
    她当机立断,向老板请了假,冲向公司附近的火车票代售点,那里果然排起了长蛇,一直蜿蜒到路口的非机动车道上。好容易轮到爽致,太阳已经偏西。从硬卧、软卧、软座一路咨询下来,心里凉凉的,售票员对着键盘一顿敲打,硬邦邦甩出一句话:“只有硬座。”爽致犹豫了一秒钟,她最长的一次硬座旅行是去青岛,那次是九个小时,同行的还有五个同学,现在独自一人坐回家,路上至少要耗掉十五个小时,阿弥陀佛,但愿后面那两天能调整过来……她趁排在后面的人挤上来前抢着开口:“我要一张,学生证打折吗?”售票员摇头:“只有火车站才打折,199块。”爽致的危机意识比较严重,心想假如现在去火车站,说不定到了那里连硬座票都买不到了,于是乖乖掏钱。拿到车票一看,上面打印的价格是194元,另附一张五块钱代售手续费的收据。
    边上还有一个飞机票代售窗口,爽致还不死心,又跑去问飞机票,得到的最低折扣讯息是九五折,1150元,于是她心理稍稍平衡了,捧着宝贵的火车票回去。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八荣八耻”出台前许多年她内心的荣辱感就已然爆棚。瞧她顺眼的微笑地戏称她“乖乖女”,看她不顺眼的冷笑地呼喝她“乖乖女”,虽然语气和态度截然不同,但评价如一。既然“乖”,那么就很老实,既然老实,那么必然会恪守章程,既然恪守章程,则容易被人指为一根筋,既然一根筋,那么在这个人情网络密集办事尺度灵活的国度就容易走进死胡同,有例为证:大学四年,每逢寒暑假黄金周运输高峰期,十次里面有八次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购得回家火车票,有四次是母亲用EMS直接将票邮过来,两次充当“关系户”,一次放弃回家(黄金周),还有一次飞回家。此种经历之于不懂变通的林爽致,显然不足为怪。
    母亲自然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坐着回来,于是又计划和铁路上的朋友打个招呼开个条,坐补卧什么的,被爽致一口拒绝。她之前不是没有享受过这种“内部照顾”,但那个时候往往身边还拖带一两个同学,几个人的旅途责任重大,爽致只好涎着脸拉着行李去餐车找列车长,讷讷地请他们安排铺位。每当这个时候,列车长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那上面记载了每趟列车所有关系户的名单,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爽致的母亲还没神通广大到直接拜托铁路局局长或铁道段段长,所以爽致这个“关系户”的后台并不硬,列车长往往抹不开隔了几层的亲友同事的面子,但是又实在不情愿,只好痛心疾首地甩甩手,写一张小条,让她去17号车厢等候发落,脸色实在比经霜的青菜好看不到哪里去。于是爽致就紧紧拽着那张条子,和同学灰溜溜地跑掉。临走的时候,她还看见其他非“关系户”围拢来,堵住列车长要求补卧铺票,列车长通常“啪”的一声阖上小本,说一句“没有卧铺票了”,然后拨开人堆趾高气扬地闪。面对这种情况,爽致的罪孽感就更上一层楼:游戏规则就是被自己这样的人搞坏的啊。
    爽致反感“关系户”这顶帽子,尤其抗拒辗转求人不尴不尬的角色。某年寒假,照例又吃了火车站售票窗口的闭门羹,她照例又站在广场上天人交战,思索着有关“关系户”的to be or not to be命题。那次正好有个黄牛经过,看她目光空洞,停下问一句“要票吗”,于是命运的齿轮转动了。黄牛先生和火车站的关系比代售点和火车站的关系还要千丝万缕还要错综复杂,他们和代售点的共性是:都不提供学生票且不退票;个性在于:整个黄牛行业属于无牌照不上税私有制经济,大致在全国范围内呈散兵游勇各自为政小本经营状态,喜好和公检法玩躲猫猫的游戏,除正常票价之外,客户需向他们另行缴纳手续费RMB伍拾圆整(手续费无全国统一标准,需视具体情况而定,总体上价格围绕垄断价格上下波动,收购价远远低于原票价,零售价远远高于原票价,因此每张火车票至少可以赚取两倍的差价;如果出售的是是一张假票,那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而且不开收据,车票真伪无保障,是纯正的三无产品。爽致为自己的一时脑热后悔了十天,十天以后惴惴不安地检票,总算那黄牛还有点职业道德,倒给她一张真票。这件事情给爽致的教训是:为了不触碰一条道德底线而去破坏了另一条更严重的,造成的后果无论是对整个社会的秩序还是对自己的钱包,都显得更加缺德。权衡之下,她的一条正义突触龟缩回去,又在17号车厢当了两次“关系户”。
    所谓是17号车厢,其实就是列车最末梢(从前往后数第17节)的那一节硬卧车厢,晚上不开灯,俗称“露营车”,名称来源无可考。这节车厢由两部分组成:前半节躺着的基本上是“关系户”,后半节是乘务人员的休憩之所,两个空间由一块白色床单简单隔开。所以这节车厢的火车票一般是不对外发售的。早几年的时候列车甚至会为“关系户”安排免费的晚餐,最初爽致不懂“规矩”,诚惶诚恐地接过满脸微笑的乘务员递来的餐盒,觉得自己像偷腥的猫儿,有些食不下咽,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去年暑假爽致和一个同学一起回家,是通过开条子的途径进入17号车厢的,她劝服了同伴不要准备晚餐。没想那天听到列车长亲口对两人下铺的一对夫妇说,上面有规定,这节车厢的乘客不再安排晚餐了,移动餐车也不会过来,如要用餐请去八号车厢。于是两人就潦草吃点点心对付过去。当时爽致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觉得自己有些托大,忽悠了同学挺对不住她的;另一方面也感到自己这类“硕鼠”的确不受待见,非但被剥夺“特权”,连普通车厢的乘客所享有的权利(比如移动餐车)也没有了,俨然变成另一种“特殊”,类似送茶逐客画地为牢那样的不动声色的婉拒和贬斥;她心底甚至隐隐生出一丝喜悦——却与她本人无涉,纯粹是有些形而上理想化的考虑——这也许表明了对社会某些不合理无秩序状态的拨乱反正,未来仿佛有越来越好的趋势……她很快打住,当时她还是个“关系户”,按照革命者的话说,是属于被打倒的阶级,因而没有立场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林爽致孑然一身,当然用不着为几个人谋福利,有了暑假回家的经历作铺垫,加上连月来一直在自习室备考练就的坐功,爽致在内心舒适和屁股舒适中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母亲心疼宝贝女儿,在几轮游说(诸如硬座车厢有“一大二多三难”问题:味儿大,人口多行李多,睡觉难如厕难空气混浊呼吸困难)都吓不退爽致的情况下,还是不屈不挠表示要再去疏通一下关系,被爽致撂了电话。爽致简单收拾了行李,辞了工作,奔向火车站。一路上直惋惜自己白白付出了十天的劳动,一分钱报酬没领到,还因为“违约”被老板用温和的语气严厉的措辞点评了一通——可怜她之前连份临时合同都没签过……罢罢罢,权当缴给社会大学的第一笔学费。
    候车大厅人山人海,爽致手拖一个拉杆箱身背一尊大书包肩挎一只小坤包,在大厅里绕了一周,见所有座位都被人和包抢占得水泼不进,索性来到检票口等候检票。看到母亲给她发的短信,说是已经打过招呼了,让她上车找车长,爽致犹疑了片刻,还是决定无视。之前赶得有些急了,现在距离上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坐在拉杆箱上,掏出一本专业书,打算为三天后的□考试做点准备,翻了两页纸,四周闹哄哄,广播嗡嗡响,头疼起来,打了个呵欠,又把书塞回背包。
    我累了。她想。
    临走前在宿舍照了下镜子,头发乱蓬蓬,很蜡黄的一张脸,即便覆下眼皮,也掩不住眼中流露出的深深倦意。
    爽致还记得自己在自习室的桌子一角贴上写有“天道酬勤”的小纸条,此后半年,早晚瞥上一眼,以为激励。只有逼到一定境地,她才深深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含义和力量,未必是一个真命题,但绝对必须一定要把它当成真理,才有所希望。自习室里人人都很努力,或为稻粱谋,或为理想奋斗。人说,考研需要30%的方法,40%的毅力,30%的运气。虽然有30%的东西是个人不可把握的,但是能把握的还有70%,因此还需尽人事。
    人事既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爽致感觉自己没有得到那份不可把握的眷顾,心如死灰了两天,于是在这件事上认命了,转而去寻找新的起跑点。理想一时无法实现,退而求其次,稻梁问题被提上日程。
    做速记的时候,时光飞逝,比备考复习那种慢慢煎熬一点点被凌迟的感觉好得多,然而也需要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一天下来,脑细胞壮烈不少。
    收到那条短信的那一刻,她终于在这个月里第一次展开笑颜,也仅仅是一笑而已:这份工作的竞争度比考研有过之而无不及,初试、复试,笔试、面试,一轮轮筛选,一批批淘汰,仿佛是职场上的超女选拔赛,爽致没想过能当上最后的赢家,但仍然逼迫自己去面对,去准备,紧紧绷起心弦,绷到麻木。
    确是累了,考研、工作、回家,环环相扣,不断地变换着物理空间和心理状态,几乎没有缓冲期和减压带,一直在人生的旅途上马不停蹄兜兜转转。这条旅途,说不准目的地,定不下归期,也没有固定的路线,唯一的乘客是自己,自己是自己的拓荒者、司机。
    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去想,大脑暂时真空,才真正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已经透支了,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强忍着不让上下眼皮打架,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上面的时间,此刻真不及待就想钻进铁壳车厢,不管不顾,趴在桌上狠狠睡一觉。纵然十五个小时的硬座足以让爽致心底发虚,但是看看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风尘仆仆?哪一个不在外奔波劳碌为稻梁谋?甚至还有人在外辛苦一年还回不了家的。她自认为自己绝对不是个坚强的人,吃的那一点点苦头绝对不值得大肆渲染,于是恋恋不舍地把心里那点小情绪掐灭了。
    等待很漫长,时间仿佛在倒带。
    属于这趟列车的广播终于响起,爽致看一眼时间,从她进站到现在,才过去半个小时,难到这么快就检票了?难道自己一向平平的RP今日可以扬眉吐气了?
    “XXX次列车的乘客请注意,现在列车上还有少量空余铺位,有需要的乘客请到检票口边上的售票窗口办理补票业务。”
    爽致一惊。
    广播再次响起,连连重复三遍。
    爽致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幻听,忽的一声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拉杆箱轰然倒地,她赶紧俯身去捡拉杆,手指有些微微颤抖,然后拉扯着三个箱包奔向售票窗口。
    售票员在之前那张硬座票上又钉了一张补卧铺票,爽致接过一看,喜出望外:居然是一张罕见的下铺车票。再一看,哑然失笑:新铺位在17号车厢。
    二十分钟以后,爽致顺利通过检票,顺利走进17号车厢,顺利地把行李安置好,坐在属于自己的铺位上,心里踏实许多。
    故地重游,心情毕竟不同,虽然这节车厢依旧被一块床单分割成两个空间,虽然前半节依然有许多“关系户”,比如,目前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手里捏着一张小纸条,两人正忐忑不安地等候乘务员的发落,这光景像极了去年她和同学。
    爽致给母亲去了一条短信:一切都安顿好了,明早见!
    母亲回给她一个圆圆的笑脸。
    乘务员过来换走了火车票,爽致算是彻底没有心事了,打了个呵欠,心里冒出个古怪的想法:今天真是罕有的RP大爆发啊,不知道究竟是惨淡的考研给今天积攒下的人品,还是提前把□考试的人品透支了……
    她无暇考虑更多,至少今日,一切顺利,没有当“关系户”,居然补到了卧铺票,还是下铺,很好!
    眯着眼,透过窗户看到月台缓缓移动,她心满意足了,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一个弧度,上下眼皮终于合龙。
    真累。她想。
    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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