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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花草前缘 ...

  •   斐草这辈子进医院的次数不多,其中有两次紧密相连、前后紧跟。
      都发生在九岁那年溽暑的夜里。

      那年一审判决下来,出了法院,恐慌被愤怒吞噬,赵老板追出来的时候,就只能看见远方的一个小黑点。

      斐草跑的飞快。
      目的地是南城的一家医院:南城精神病院中心。共有三栋,其中一栋要接纳一个逃脱制裁、满手鲜血的张贵夺。

      他奔跑的时候被愤怒攫住了心脏,每个细胞都在叫嚣、蠢蠢欲动。
      可真的跑到了医院门口,他又开始无助起来。

      他和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九岁的孩子突逢人间巨变,会下意识躲在长辈身后哭喊吵闹,用哭泣发泄,哭一次,伤害便要少一次,终于淡漠在时光洪流中,事后回想起来,虽然还像钝刀子磨一样,但还是从中逃脱出来,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斐草却没这么幸运。

      他扫过医院门口,近乎敏锐地找到了一条可以钻进去的小路。
      他的手里攥着一把小刀,脑海里有声音不断在跟他说:“快进去,快进去。”

      对,是要进去。
      进去之后呢?

      斐草不知道,他的指尖碾磨着小刀柄,在凉夜里,露出来的眼神不像是一个九岁的孩童,漆黑又冷戾。
      而这戾气只能由一种东西化解:那个人渣的血!

      他就要不顾一切冲进去。

      孙悟空被困在五指山下五百年,风霜雨打,渴饿都饮食铜铁汁水,方才去除那一身惊天戾气,得以立地成佛,修成正果。
      捆住斐草的金刚圈已经不在了。

      他处在失控的边缘,脑海里已经计量起“刑法的量刑标准”,他身上有恶之花的种子,没了束缚,即将绽放出罪恶的花蕾。

      指缝里滴出来血。
      是来自他的。

      平常的伪装自持终于卸下,他把小刀狠狠扎进自己手上,奢望依靠疼痛换来两份冷静,衡量后果。手起刀落下,狠厉的不像是对着自己。

      斐草觉得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光明一条黑暗。

      光明的那条吸力很小,斐老师却站在那里。

      黑暗的那条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他,在他耳边轻语:“过来啊~你还不懂吗?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啊,只要走上来,那些愤恨不公,全部都消失不见了。世人本就蠢钝如猪,卑微如蚁,可你不一样,你又何苦委屈自己贬低自己,把自己跟他们放在一起呢?”

      他处在明暗的交界线上。

      斐老师生前喜欢贝多芬的曲子,她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指尖流淌的却是坚硬不屈的音符,琴边就是灿烂阳光。
      弹完她总是逆着光,神色依然。
      后来,琴卖了,给他买了新衣服,多余下来的钱就给他打了个银铃铛。

      端午节那天,斐老师眯着眼睛穿针引线,用红丝线编了个简单的样式,小心翼翼将铃铛穿在上面,弯下身给他带在手上,笑眯眯的。
      “小草儿,跟我说,邪祟尽除,端午安康。”

      斐草稚嫩地跟着:“邪祟尽处,端午安康。”

      红绳就在他的手腕上带着,随着夏风发出清脆的“铛铛”响声。
      此刻这声音响在空地上,却如击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激红了斐草的眼。

      曾经给他带上铃铛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站在医院门口,眼里全是杀气,终于在这一刻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九岁的孩子很瘦小,斐草猫着腰,小小的一团,他天然就能看见盲点,无师自通学会了避开摄像头,如入无人之境一样翻越了铁栏杆大门,坐在上面,脸上凉薄冷淡,俯视下空,平白有一股“众生于我如蝼蚁”的感觉。

      他是天生的犯罪种子。
      再往前一步,就是地狱。

      门外呼啸而过驶过一辆本田老车,斐草跳下来躲在一边。
      车通体乌黑,掉了漆,开得飞快。

      这本是两不相干的两件事情。
      直到后备箱的灯被破坏,从中露出一截雪白的小手来,拼命挥舞求救着。

      棠华被捆在里面,烧得生死不知,他没了意识,整个人在热海浮沉,绑匪那一通电话,基本宣告了他的死刑。

      可能求生欲使然,小少爷不是个认命的人,他行事全凭本能,竟真让他撞开了后尾灯,而且得益于车速,老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飒飒”,这里的响动没让前排的绑匪察觉。

      他伸出手穿出洞内,不断挥舞,全身发软,可还是挤出来力气求救。

      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没放弃。

      他自知渺茫,绑匪走的都是偏僻道路,晚上人更少,他被救的概率小的可怜,可也没放弃。要是洞再大点,棠华觉得他宁愿跳车死了,也不愿躺在砧板上,被人摆布。

      事实上,这里却是本应没人看见的。

      绑匪选这条路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穿越北城距离最近;这里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只有一座世人避之不及的精神病院;而那精神病院年代久了,门口连监控都罢工了。

      车迅速驶过。
      唯一的目击证人斐草捏刀的手都紧了几分。

      两种想法在他脑海里拉锯不清:
      向前,害死他外婆的恶人就在那里,他今晚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向后,有一个瘦弱无辜的孩子躺在那里,正遭受折磨百般不幸。

      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
      死了的那个是他的亲人,活着的那个他不认识。

      魔鬼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斐草,去吧,你不是想了结这一切吗?旁人的死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苍老慈祥的声音也在他耳边旋转:“小草儿,我希望你做个好人。”

      做个好人。
      做个好人!

      真真假假,善恶不清,无数人影像他扑旋而来,所见人脸全是憎恨可恶的,一个个恶毒的诅咒:“斐草,你就是个灾星,是个祸害。”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这个丧门星。”

      “大家看,这个就是杀人犯的儿子,那个小杂种,他现在克死了斐老师,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

      撒旦在他耳边低吟:“你看,你什么都没做,就背了这么多骂名,不如,你就做给他们看。”

      世间恶意里,只有一张慈祥的脸,她在哭。
      温柔呢喃:
      “小草儿,外婆很担心你,你不要像你父亲一样好不好?”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斐草就地一滚,反应过来时,已经手脚并用擎住车底凸起,四脚朝天的姿势,却勾住了车,沥青路在他背后,浠沥沥刮破衣服,小孩子白嫩的肌肤上瞬间布满了血痕。

      斐草在哭,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哭。

      是因为放弃了给外婆报仇的机会吗?
      是因为后背出血,太疼了吗?
      又或者说是,终于战胜了恶魔,和地狱背道而驰了呢?
      ……

      他抹了把眼,弓起身子借力爬上车顶,慢慢挪动在后备箱上,这车有些年头,他用小刀三下两下破坏了车后的锁。

      棠华意识沉沉,只觉得周身舒畅起来,自由的风终于涌进这个狭隘暗黑的空间。
      他下意识向来人看去,只觉得黑色人间里,他是唯一的英雄,将光带给自己。

      “英雄”斐草冷着小脸,声音很低:“喂,你还能动吗?”

      棠华动了动嗓子,蠕动出三个字:“小哥哥?”

      他眼前的胶带被撕去,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软着身子,向来人靠去。两个人都是半大的小孩子,他却从对方身上嗅到一股无比安心的味道。

      这里很黑。
      斐草没看清他的脸,略带嫌弃推了他一把,又“嘶”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烫?”
      他胡乱抱着这个小孩子,只觉得对方瘦的惊人,用自己体温暖着。

      斐草小声问:“你怕不怕?”
      棠华摇头,幅度很轻,聊胜于无,没让对方察觉。
      斐草:“怕也没办法,想活的话,我们就要跳车。”

      他把手按在棠华的眼上,言语冰冷,但棠华却从中听出一股微不可查的温柔,不受控地流出泪来。

      斐草以为他怕的直哭,胡乱在他脸上擦了擦,语气低低:“不许哭,听见了没?”

      “……我一会抱着你,就算摔下去,要死也是我先死,给你垫着,一点也不疼,所以不许哭,给我憋回去。”

      绑匪姓席,他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和棠家完全是天上地下的两个阶级。
      那么,他又是怎样躲开棠家层层的守卫,将里面千娇万宠的小少爷绑出来的呢?而这个时机,怎么又刚好又赶上棠家腹背受敌,棠父无暇回家的时候呢?

      自然是背后有人谋划的。
      竞争对手要棠家永无安宁,席凶徒要钱,两人一拍即合。

      那么,心狠手辣的幕后黑手会这么相信一个见钱眼开的恶徒吗?
      答案自然是不会的。

      车上被放了炸药,早已被算好时间引燃,这是一辆开往地府的车,车上的人,本都在生死簿上,已写好了一个必死的结局。

      车开到林子里。
      炸弹上已经在由绿跳红,倒计时:
      三!

      二!

      一!

      斐草抱着棠华跳车,身后是刀山火海,烟雾滚滚,火焰“兹拉”烧毁了他的衣服,周边是林木叠叠,遇火即燃,顺着风,势头嚣张。

      棠华昏昏暗暗,即便被捂住了双眼,即便被抱在怀里,还能听到来自身下的一声闷喊,是钻心的疼痛,让身下的人生理性地叫出来。

      他突然很想哭,很想说一句对不起。
      他想说:“你走吧,这本来跟你就没关系。”
      开出口来,却是一句奶声奶气,细若蚊喃的:“小哥哥。”

      空气中传来一股气味,是被火烧灼,腐肉的气息。
      斐草恶声恶气:“我没事,不许哭。”

      他的手捂在棠华的眼睛上,一动一合,腕间红绳上的铃铛发出阵阵银音。

      斐草抱住棠华,他问:“今天我救了你,我算是一个好人吧。”
      棠华点头。

      斐草说:“那就值得了。”
      他又说:“我们来赌一把吧。”

      他抱住棠华,看了一眼身后的火海,然后毅然绝然地滚了出去,地上有火、有碎石、有树杈,就这么嵌进血肉之躯里。

      棠华在他怀里。
      周围本应该绝望又压抑的。

      他本该恐惧又无助的。
      这一刻,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他想:如果我能活着,我要给和小哥哥做最好的朋友,把我的一切都分给他一半,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拿来给他……

      我一定要找到他,来到他的身边,给他我的最好的。
      ……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两人早在多年前,在各自命运的十字路口上,就已经结下不解之缘,纠结缠绕,给日后标明了前因。

      斐草早棠华一步醒来,那时天已经半亮,他敏锐察觉有大批人前来,于是躲了起来。
      直至看见棠华被警察救走,他才从藏身的大石头后离开。
      对于那个他一念之善救下来的小孩子,他连脸都没看清。

      一念生,万善皆来。
      他不知道,日后他和那个孩子还会再遇见,对方还会在他即将走上恶路时突然出现,拉他一把。

      棠华烧了一场,捡回来半条命。
      当时的记忆忘了大半,他依旧是棠家最尊贵受宠的小少爷。

      之后他去了武馆,再之后他高不可攀地活着,再之后,一个来自千年后名为“系统”的东西落在他的脑海中。

      他去见了斐草,只见对方一眼,就生出想要结交的意思来。
      从今往后,越靠近对方一分,他欢喜便多一分。

      他不知道,早在多年前,他就在内心许下愿望:
      将来我要和小哥哥做最好的朋友,把我的一切都分一半给他,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拿来给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花草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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