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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余忆 ...

  •   天圆地方阁中存有许多前人经验,也有一些前人留下的武器,诸如仙與、寒魄玉心。它们有些会被带走,有些再也没有见过太阳。
      我记得其中一把很特别的伞,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伞骨是陨铁打造,伞面是鲛绡覆面,伞柄是珊瑚装饰。
      它的特别之处不在于它的材质,而在于它是一把破损得无法修复的伞。后来我知道,它的主人为它命名为红珊。
      我被分配看守天圆地方阁的第二年,文宗主将这把伞亲自带进阁中。我不敢问,不过听老一辈说是门主同意了的。
      我有些好奇,偶尔会去看那把破烂的伞。伞面显然是被利器划破,边缘甚至还有火烧的痕迹;伞骨几乎根根折断,断口参差不齐;珊瑚伞柄倒是看着没什么,然而稍一翻面便能看见一道一指宽的裂痕。我常想,这伞如此破烂,主人一定已经离世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文宗主亲自把伞送进来呢?
      大概是伞被送来的第四年海祭前后,我和几位弟兄被叫去帮忙。回来时见到一位坐在木质轮椅上的皓首男人,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抚摸着那把破烂不堪的伞。
      我还没来得及呵斥,他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身笑着看我,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我一直以为文姐姐把红珊丢掉了,今天刚知道在天圆地方阁,这才贸然前来。”
      “你是什么人?”我很警惕,这个人我在宗门内并没见过,而他穿着蓬莱风格的衣袍。
      “我叫越飞潮,曾是墨宗弟子。”他很客气,“师弟如何称呼?”
      “曾是?”我不禁疑心他是被赶出了宗门偷偷回来的。
      “对,曾是。”越飞潮似乎有些无奈地笑笑,“我身中多种毒蛊,文姐姐硬是说服了宗主将我算进医宗说是方便照看,如今是医宗弟子了。只是我不会医术。”
      我终于知道他口中的“文姐姐”原来是说的医宗宗主。不过我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虽然他说得很像回事。
      “嗯……师弟可告知姓名?”越飞潮好像有些迟疑。
      我没能确认他的身份前,不想告诉他名字。但我突然想到,刚才他似乎对那把破烂的伞很有兴趣,是不是还叫了个什么名字?
      我想听听他的解释:“这把伞是你的?”
      越飞潮愣一下点点头。
      “你怎么把它弄成这样?”我发誓我只是好奇并没有责问的意思,但我看见越飞潮明显委顿下去。
      “你想听故事吗?”越飞潮努力坐正身子,恢复如常地问我。
      我当然想。
      越飞潮自嘲地笑起来,转身看着那把伞,用很怀念的语气,给我讲了一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故事。
      “我的记忆开始有些混乱了,有人愿意听我很高兴。
      “大约三十年前,那时我还是少年。我从天圆地方阁里带走了红珊。我要去游历呀,怎么能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呢?红珊虽然远不如仙與、寒魄玉心,但却是我用着最顺手的武器。人总得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才好。
      “后来我在中原遇到……我爱的人。当时我们在洛阳最大的酒馆外面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识吧。其实是他烧坏了红珊,喏,你看这个黑边还在呢。呵呵,他也是年轻气盛,那会还不能熟练控火。你说多好笑,衍天宗弟子控火不熟练。
      “那时真是年少气盛,我们打了一架,谁也不服,便约定再打一场。不过后来不了了之,因为我们那天都喝醉了。
      “后来,我们结伴游历。见识过天池,也纵马阴山,体会过桃林飞霞,也横舟江上,甚至连蜀地苗疆都曾去游荡过。我以为我们会一辈子纵马江湖。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是衍天宗弟子啊,总是要被更多人在意。那时我们遇到过不少要他卜算推衍的人,和颜悦色的居多,也有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的。
      “不是我自夸,我和他联手,哪有不赢的?
      “可惜,不是打完就完了的,那些人追着我们到处跑。其实我不太在意,我喜欢跟他并辔而行。可是他却似乎觉得连累了我,整个人也逐渐沉闷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算到我会死在弱冠那年。
      “别急,很快就会讲到红珊了。
      “那次我们联手退敌后相约枫华谷看红叶,只道枫华谷枫红遍地,哪想过初夏会有枫红?
      “谁知那天,我们误入红衣教营地,双双中招,我还接触了天一教的蛊毒。逃出来时,我们几乎全身麻痹。红珊就是那一战后变成这样的。
      “他化解了一部分红衣教的毒,只是我体内的毒与蛊混杂,他无能为力。他背着我说要带我去苗疆找阿露。
      “对了,我是不是没说过她?阿露姑娘是我们在苗疆认识的,那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害阿露误会我要与她成亲,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万幸她人很好没有如传说那样给我下些什么蛊。
      “刚才说到哪了?哦,想起来了,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真不甘心啊。当时他带我去苗疆,我们找到了阿露,她说我身上的毒她也没办法。
      “那天离我弱冠的日子大约还有五天。你都不知道,当时他快哭出来了。呵呵,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要掉珍珠了。
      “后来阿露的师姐说有办法能保住我的命,他连怎么做都没问就一口答应了。可能真的怕我死在弱冠的年纪。
      “阿露的师姐说,只要分别在我们体内种子母蛊,把我身上的毒转一半到他身上,如此一来,两个人都还能活个十几年。只是子母蛊不可见面,否则会吞噬宿主。
      “我怎么能让他承受这种痛苦?我不同意,他却坚持。阿露的师姐说事关重大,给三天时间让我们先想清楚。
      “那三天可真是太难了,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
      “我没有屈服。但是他趁我毒发神智不清时要求阿露的师姐种下子母蛊。我活下来了,没有死在弱冠的年纪……
      “是他用命换的。
      “我醒的时候,只有他留下的书信,他说他回宗门了,让我也回来。他与我约定,五十年后洛阳再聚。我同意了,五十年啊,那时哪怕见面便是蛊虫反噬死去也是幸福的。何况,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听得很认真,他讲话中气不足,却满含深情。
      “飞潮!”是文宗主的声音。
      越飞潮被打断了,带着歉意对我说:“下次我再来给你讲故事。”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我问他:“为什么你们不去找解毒的办法而是选择困死在宗门?”
      越飞潮看一眼门口的文宗主,很轻地说:“他害怕。他害怕有一天,我们恰巧走到了同一座城镇,他不想看我死。其实,我又何尝愿意见到他因我而死?”
      文宗主走进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越飞潮的话,她有些责备地看我,转而不知是在对我还是对越飞潮说:“你的身体需要静养,情绪也不能剧烈起伏,你怎么总是不听?”
      越飞潮讨饶一般:“文姐姐,我错了。”
      我只是行礼,没有立场插嘴。
      文宗主推着越飞潮离开了天圆地方阁,我听见文宗主说:“……枕浪不吃东西,你去看看它……”
      天圆地方阁恢复了平静,那位越飞潮再也没来过这里,想必是被文宗主看好了。
      后来我有一次去蘅芷阁取药,正巧听见医宗弟子说起越飞潮,说他泡过的水不敢倒进池子,会毒死池鱼,千万不可以接触他。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讲故事的人,我却突然有些难过。说不上来的感觉,我跟他不熟,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我就是觉得难过。
      我顺道去看他,在远处。我不怕毒,只是我见文宗主皱眉的模样,我想我不应该出现。他脸颊凹陷许多,脸色蜡黄,我想他活不久了。
      文宗主又来天圆地方阁了,只是这次,她将伞带走了。
      那天还是我轮值,她看到是我,不知道想起什么,递给我一个信封说:“飞潮走了,他要这伞陪他。我还有事,你帮我把这个交给远游渡的信使。”
      我应下来,看见信封上漂亮的隶书写着“凌天星”三个字。
      我没有给任何人讲过越飞潮的故事,也没有为什么,天圆地方阁本来就很宁静。我想,有些故事不管曾经多么波澜壮阔,始终是要归于宁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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