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是个心软神》盛琥珀光

9、溺水男童（9）

　　第二天起床，顾熙望又往窗外看一眼，死神还站在楼下，她今天扎了个马尾，白衬衫黑裙子，像市里中学走出来的好学生。

　　定睛看人的时候又不像了，死神是鬼气森森的美，望着人时黝黑的眼珠并不转动，非我族类的感觉强烈。

　　顾熙望一边刷牙一边好奇着原因，找了借口溜下去，殷然等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身边才开口:“我们去吃汉堡吧。”

　　语气郑重严肃得仿佛说的不是去吃汉堡，而是去调查魏爸爸。顾熙望被这点反差惊到，幸好下来时带了手机，顺从地跟着她往前走到街口的汉堡店。

　　“你喜欢吃鸡肉汉堡还是牛肉汉堡？”

　　“鳕鱼汉堡。”

　　死神面不改色地给出选项外的答案，顾熙望选了一个儿童套餐，又再点了一个鳕鱼汉堡，端着餐盘在角落坐下。

　　“你以前经常吃汉堡吗？在变成现在这样之前？”

　　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死神二字可能会被当成终极二次元，顾熙望委婉地说着，柜台那边传来小男孩刺耳的尖叫声，而死神在间隙里微微笑了。

　　“我要玩具！我要那个飞机玩具！我要！爸爸快过来！”

　　周围的顾客无一不是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大多数都表情扭曲默默忍耐，他的父母还没到，他继续吱哇乱叫着跑来跑去，差点撞到端着餐盘的顾熙望。

　　殷然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两秒，顾熙望把盘子推到桌上，目光也追逐着差点让可乐撒了的罪魁祸首。

　　小男孩完全没有影响到别人的觉悟，把手举起来像飞机一样在附近跑来跑去，鞋子每一下都重重地跺在地板上。

　　他的眼睛很大，但脸上的肉挤着让五官显得并不悦目，能看出生活优渥，毫无束缚的恶的天性。

　　“我要玩具！”

　　他这时站在了顾熙望的桌边，眼睛盯着她们餐盘里的飞机玩具，是汉堡店联动最近火爆的狗侦探动画片推出的玩具，小狗坐在直升机驾驶位戴着帅气的眼镜。

　　“我要玩具！”

　　他伸出手想拿，殷然伸手在他脖子处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他转头像无事发生过那样又奔向了门口:“爸爸！”

　　一对夫妻推门而入，在最后拉门的是一个女孩，她垂着脑袋无精打采，站在漫画世界里也会是灰扑扑的背景板。

　　顾熙望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就离开了，死神唇角若有似无的微笑更令她在意:“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我要玩具！我要玩具！我就要！”

　　柜台边夫妻也从服务员的口中得到了否定答案，小男孩像过年待宰的猪一样发出尖叫，倒在地上开始打滚:“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小狗开飞机！”

　　服务员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后厨的经理也被不小的动静吸引过来，一番商讨，他带着歉意的微笑看向坐在店里的其他食客出声:“有没有哪位客人可以送一个礼物给这位小朋友，我们今天可以帮您免单。”

　　免单！

　　死神还没反应，顾熙望就拿着玩具举手了，殷然看着她像看见幼儿园里的小孩，举着手眼睛亮晶晶期待老师的表扬，又好气又好笑。

　　经理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双手接过玩具又再次交到小男孩手里，又重新退回了顾熙望的套餐费。

　　那家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女孩从顾熙望身边走过时她稍稍一瞥，心惊肉跳——女孩和李群星相像极了。

　　但在学校里永远抬着头像小天鹅的李群星和眼前的人应该是毫无关系的，进门到现在，她的父母甚至没分给她一个眼神，她像透明人一样潜伏在幸福的三个人身边。学校里的李群星不一样，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她在发光，那种被爱的自信和大方让人轻易就产生嫉妒情绪。

　　电光火石间，顾熙望明白了死神的轻笑，对方预料到这一切，预料到她的不敢置信并且以此为乐。

　　“你是故意的？”

　　死神没有回答她，她用手指沾了可乐杯壁的水，在纸巾上慢慢写下两个字——殷然。

　　“我的名字。”

　　她没回答顾熙望的问题，弯着眼睛笑，对方的不解和憎恨是她的蜂蜜。她想要顾熙望痛苦。

　　顾熙望不再看她，目光落向远处的李群星，对方失去在学校内的骄矜，黯淡无光，人能变化得如此之快吗？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李群星如坐针毡，她没想到顾熙望会在这里看见自己。在一秒钟里，她把自己在学校说过的大话全都复习了一遍，从耳尖烧到脸颊。

　　顾熙望会怎么想？顾熙望会觉得很好笑吧？她的一切全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幸福，可如果顾熙望告诉别人，那她在学校该怎么面对同学呢？

　　都怪自己太不谨慎了，没有穿上衣柜里那件最贵的裙子，出门前应该好好打扮一下……前两天也不应该和父母大吵一架，就因为父母带李朝阳去游乐园忽略她的这件小事。

　　李群星心里五味杂陈，她在学校里编织那些美梦时也真的期盼过自己就是那样幸福美好地生活着，她的虚荣心难道是什么错误吗？

　　诚实真的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德吗？她的小学就是因为这样的诚实毁掉的。在父母缺席家长会时，面不改色地说出“因为我爸妈去开弟弟的家长会了”，因此被同学嘲笑为没人爱的小可怜。大家总投过来可怜同情的眼神，在上课时被老师叫起回答不出问题，也有人抢着替她辩护。

　　“老师你别为难她了，她爸妈都不管她的。”

　　这算是关心吗？李群星的整个初中生活在大家的嬉笑声里，似乎是同情的叹息里，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所幸父母为了提供更好的师资的学校换了工作，来到广东，她也来到了全新的环境里，能够重新给自己打造身份，拒绝重蹈覆辙。在讲台上第一次站着往下看时，李群星对上了顾熙望的眼睛，移开目光时她看见了对方桌上的书架上的一本书。

　　他们对她全然陌生，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没有关系的。鬼使神差地，李群星说出了那样的话:“我叫李群星，因为妈咪说希望我成为闪耀的人类群星之一。”

　　大家看着她的目光有惊叹、不解和艳羡，没有怜悯同情和讥讽。

　　李群星觉得自己像终于被投入了海洋的鱼，畅快地遨游在他人的艳羡堆砌起来的海洋里，即使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完善修饰，她也甜蜜地编织着自己的美梦。

　　她太害怕会被拆穿，因此更加执着地编造着谎言，一次又一次大声地重复着虚伪的话语时，也害怕着有人会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谎言。

　　她害怕的这一刻终于到了。

　　李群星没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害怕，她在短暂的战栗里找回理智，吐出一口气。即使被拆穿了又怎么样呢？

　　相比起来，顾熙望更像那个撒谎的人，脸色发白坐立不安。还好，对方的诧异里不含轻蔑，甚至没觉得可笑。

　　她不知道顾熙望在和死神对话，殷然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真心实意，盯着顾熙望期待看到她的崩溃。

　　“很可笑吧？明明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爱，还要伪装出幸福的样子……”

　　殷然起身大笑起来，她笑得几乎要弯下腰，连呼吸都紊乱起来，最后抬起头还是冷淡厌世的一张脸。

　　顾熙望根本没法笑出来，她能够共情李群星的处境，也能够明白说出谎话的心情。她只是不明白死神，力量不对等的情况下，对方的一点恶意对她来说都可能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她才是真正可怜的人，你根本不懂她活得多辛苦……”

　　死神的眼睛落在顾熙望脸上，眼睛里如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后者也回望着她，而她脱口而出:“那你配说这句话吗？”

　　“我也觉得，如果我父母当初把我扔到垃圾桶里，那时死了会比现在过得好。”

　　“那你怎么不去死？”

　　殷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顾熙望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毫无温度，她知道自己搞砸了这一切，但她本来就没有做对方朋友的打算。死神无处可去，她才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顾熙望身上太长时间，以至于撤开时心里破出大洞。

　　世界上每天有消逝的生命，各地都有死神，偶尔消极怠工也不算什么。

　　殷然知道自己在嫉妒什么，但这一刻要她坦诚地面对这一切太难堪了，她不是嫉妒顾熙望为李群星说话。

　　她是嫉妒顾熙望，嫉妒她能够过得好，拥有成为人的幸运，也嫉妒有人能为了她奔赴生死。即使无论如何贬低和轻蔑人类，殷然也渴望过这样的选择，成为人类像虚幻短暂的一场美梦，甜蜜又苦涩。

　　但人也有诸多烦恼苦楚，作为鬼神和他们即使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也无法亲自感受人间烟火气，那点烦恼像人生蛋糕的点缀，为了让甜蜜更甜蜜。

　　顾熙望的痛苦究竟源自什么，殷然不清楚，但她的苦难是顾熙望在添砖加瓦。

　　她在附近居民楼的天台坐了会，瞥见顾熙望出了汉堡店的门，又纵身跳下去，跟在对方身后。

　　顾熙望蹑手蹑脚地跟着魏爸爸，后者哼着小曲，提着一袋外卖往她陌生的小区里走，她只能走快两步跟紧，假装自己是他的女儿。

　　门口的保安粗略看一眼就放行，顾熙望没发现死神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她跟着他，她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