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鲜红舞鞋（5） ...
-
姜薇没有撒谎。
她认为她的人生就是被禁锢的，而林流星不同，她是主动走进那个笼子的。
她一直向往着芭蕾舞，第一次在电视频道上看见成排的女孩穿着舞裙一个接一个旋转，笨拙地学着她们的样子摆弄自己的身体，然后栽倒在地板上。
在餐桌边的父母发出轻笑声，他们转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表演，拙劣的充满趣味的表演。
她后来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这一刻，她确信她在这时就发现了她的人生是巨大的谎言，她其实在做童话的女主角——只是这个童话的名字叫做《红舞鞋》。
姜薇要为自己的欲望付出代价，因为贪恋红皮鞋的女孩要一直跳下去，直到把双腿截断。她要为她对芭蕾的爱付出代价，因为这爱不合时宜。
什么代价呢？
“喜欢跳舞吗？”
幼年，妈妈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少年宫，带她走到舞蹈老师面前：“老师，小孩子说想学芭蕾，我想问问能不能先上几节课看看她能不能适应……”
老师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掠过妈妈背着的包和露出来的首饰，弯腰逗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姜薇，今年三岁了。”
她站在妈妈身边，眼睛没办法停在某个地方定下来，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太新鲜了，像雏鸟一样粉嫩嫩圆滚滚的小女孩们都望着她。
姜薇太想要成为她们中间的一个了。
她记得很清楚，她一共上了三节课，从让她站前排认真纠正她的每一个动作，到最后舞蹈老师直接把她流落到最后一排不去听她的问题了。
“第一节课我不是让你和妈妈说要买专门的练功服和鞋子吗？穿那种衣服对跳舞更有帮助哦。”
“我和妈妈说过了，她说先不买。”
老师的微笑慢慢收起来，而孩子是不会懂得诚实在某些时刻具有的力量，她拍了拍姜薇的背：“那就先这样吧。”
在第三节课后，妈妈就不再带姜薇去少年宫了，因为大人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丢脸，小孩的热度应该只有三分钟。
“妈妈，我想去少年宫……”
“宝贝，不可以哦。”
她看着闹钟，前一天妈妈接她回家时格外欢快的语气在这一刻证明了意义，围着桌腿打转的她心急如焚几乎要哭出来：“妈妈，跳舞……妈妈，妈妈……”
妈妈坐在桌边择菜，她喜欢也享受这样折断柔软的茎的感觉，汁水溅在她新做的美甲上也无所谓。
带着苦味的蔬菜汁液覆盖到姜薇脸上：“不可以哦。”
妈妈又重复了一遍，虽然在笑但耐心已经消耗无几，姜薇跪下去抓着妈妈的裤脚：“妈妈……跳舞……妈妈，求你！”
她的声音微弱黏糊得像一只奶猫在叫，在施虐者眼里是最有趣的风景。
“我们家里没有钱，所以不可以去学芭蕾，你知道吗？如果你要跳芭蕾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吃饭了。”
“我可以……我可以不吃饭，妈妈……”
姜薇忘记自己哀求了多久，对于年幼的她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甚至想靠自己的双脚走到少年宫，但她够不到开门的锁。
但妈妈一直在厉声拒绝她，最后无视了她，任由她无助地哀求哭泣，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在蒸发。
一个三岁的孩子不应该记得这么多的……
不是的，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这一切，玩弄一个没有依靠的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的孩子像玩弄一条狗。因为她没办法依附任何人，父母就是她的造物主。
后来过年和亲戚见面时，婶婶把会弹钢琴的表姐拉出来，让她给大家展示那双纤长的手，让他们自如地想象这手指会怎样在琴键上像蝴蝶一样翻飞。
妈妈温柔地叹息一声，在叹气里姜薇的脊背发抖，她听着从妈妈鲜红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语恨自己不是八音盒上只会转圈的娃娃：“薇薇小时候也学过芭蕾的，可惜这孩子懒，学了一会就不肯去了。”
妈妈，我只是年纪小，我不是没有记忆的。
姜薇的小腿在发抖，妈妈的语调好温柔，她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还是大脑，难道她美化了自己的过去，把罪责推到了无辜的妈妈身上吗？
我是想学芭蕾的。
“不是这样的！”
她站起来，原本坐着被众星捧月，伸出手让大家把玩的表姐被她吓了一跳，望着她的样子好疑惑。
“我没有不愿意学芭蕾！妈妈记错了！”
她的声音尖锐，恶狠狠地划在每一个人的耳膜里，他们都像看见了怪兽，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被妈妈按着肩膀坐下去。
妈妈的脸疲惫得像重复这个动作上万次，她对每个亲戚报以歉意的笑，大家都为她疯子般的行径心惊肉跳。
婶婶嘴快：“薇薇啊，不是我说你，我们家齐齐的钢琴课一小时五百块，这点钱跟扔水里一样。你妈妈就你一个女儿，她不给你花钱还能给谁花？小孩子不爱上进不能怨父母……”
姜薇什么也没说，她一言不发地把众人甩在原地，合上家门往外走。无论是多嘴的婶婶，还是幸运儿一样的表姐，她都憎恨她们，憎恨她们幸福地出现在她面前。
因为不坚持拉筋跳舞，她的骨头已经越来越硬了，每过一年，她都离她的梦想更遥远。
“少年宫”三个字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会扎到她的眼，她大汗淋漓如芒在背如坐针毡，那种痛每一次都清晰得像进行时。
姜薇恨这个世界，恨满口谎话的人，也恨假装不在意的自己。她也恨活在她目之所及处的林流星，对方不会对她有印象，但她不能不注意到细长的手臂和匀称的腿。
她见过这个人，在少年宫里，在电视台的表演采访里，在学校公告栏里。完美的真正的永远在跳舞的娃娃，但林流星的人生不是只有芭蕾，还有钢琴还有书法还有绘画，什么都不缺。
姜薇嫉妒她，屏住呼吸盯着出现在她面前的任何时刻的林流星，想象对方穿上芭蕾舞裙的样子，想象她转圈的样子。
但是林流星从来没看过她一眼，挺好的，姜薇从来不期待对方靠近她，她会被所有能够越过她靠近芭蕾的人灼伤。
她只需要看着林流星，看着对方越来越接近她的梦想，也许有一天就会成为在舞台上不停旋转的白天鹅了。
姜薇比林流星更害怕，害怕她懈怠，害怕她放弃，害怕她不是真的喜欢芭蕾。但林流星的喜欢和姜薇没有关系，林流星的世界里存在太多事情了，她不敢把芭蕾放上天平和一切做比较。
“你和林流星住一个小区吧？你能帮我把情书……这封信给她吗？”
男同学对她难得地客气，姜薇盯着对方长出来的薄薄的青色胡渣好奇——在这个年纪里还没有诞生羞耻心吗？
但她鬼使神差地收下了那封信，她其实也在好奇——林流星会对她有印象吗？对一个存在感薄弱的灰色的影子一样的人存在印象吗？
“这是别人让我给你的。”
守在小区门口拦住林流星，姜薇不错眼地盯着她的脸，期待看见她的神情，也好奇着对方的反应。
因为她无数次地守在小区楼下，早起在寒冬的冷风里搓手跺脚为了等到早起去少年宫的林流星，对方的离去背影没有人比她更清晰。
林流星成为一个符号，存在她的世界里，她陪伴着这个符号走过春夏秋冬，没有懈怠一天。对方应该理所当然地记得她吧。
没有。
林流星婉拒了那封信，弯着的眼睛在笑，绕过她回家，姜薇能够确定对方的视线没在她脸上停留。
她从来没像那一刻一样恶心，回家之后把一天之内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吐了出来，胃酸在她的食道里灼烧着她的心。
姜薇恨芭蕾，恨林流星，恨林流星像芭蕾一样无视她，恨对方不能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芭蕾，恨自己爱这一切。
但她看见了林流星脸颊上的指痕，手臂上大片的红肿，林流星警惕得像兔子，听见脚步就回头，又太能忍痛，坐在楼梯间里反复地按压伤口祛瘀。
透明人有透明人的特权。
姜薇目睹了这一切，但她什么也没说，林流星的幸运终于和痛苦画上了等号，像她一样。但林流星不会像她这样蠢，不会像她这样在集体里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曲意逢迎，笨拙又愚蠢。
生日的时候学着别人发九宫格图片，她连九条祝福都凑不上，把各个软件的祝福拼凑在一起发出去，像自顾自演独角戏的小丑。
姜薇放弃了，放弃和所有人坦诚她的扭曲奇怪，放弃在集体找到合适的位置，放弃接纳某个童话故事。她只要关注林流星就好，把对方作为自己的第二人生就好，林流星是她的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后来男同学也识趣地没来问她林流星的回复，而她回到了无人在意的，在别人提起林流星时假装没有在关注她。
“林流星吗？我不认识她。”
作者有话说第38章 鲜红舞鞋（5）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