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时里命

1、全

　　‘圣诞老人的使命不是送礼物，而是“希望”；代表的是奇迹，以及对于善良的一种来自上天看顾的正面回应。’
　　‘你相信圣诞老人？’
　　‘不……’

　　石神抿嘴，把话吞进咽喉，埋入体内深处。不去管身旁玩味的眼神，只是静静坐在长椅上看着前方从天而落的白絮纷飞，脸上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你明年就要离开了吧？”
　　“嗯。”
　　“真的这么打算？”

　　石神转头看着身旁说话的人。
　　对方不管是初次见面的奇装异服，或现在成熟斯文的打扮，耀眼俐落的模样都不曾改变，包括眼眉之间带着相当自知之明的傲慢，都能为他端正的五官凭添魅力。

　　虽然石神不会为外表好坏所困，但不表示他不懂得外表为一个人所带来的好处，以及相对的坏处；也所以他并不愿意自己陷入其中，更不觉得他是那种可以让人用外表来估量价值的人。

　　但好看的人──的确，总是比较容易让人柔软；特别是好看且具有魅力，还能懂得自己的语言，意气相投的人。
　　那怕这个人，其实是个怪人。
　　想到这里，石神嘴角微小地抽动了一下，垂下眼撇开头继续注视前方，观察雪絮飘落的轨道模式。

　　如果能算出自然现象的规则，也许就能更精确地给在脑里浮动的那些茫然犹豫，一个最美的答案。

　　石神感受着从双手皮肤渗进血脉内的冷空气，想假装周遭从来不曾有过那些本来不可能打扰他的存在，但有这种念头出现的时候──自欺欺人真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自我保护心理。石神认为，那在他而言应该是最不被需要的。

　　“怎么了？”
　　“没什么。”

　　这地方从来都只有自己。以往带着书和笔记本窝到这大树旁的长椅时，往来热络的脚步声不曾停止，但也没人会注意长椅上那个总垂着头像要把脸贴进纸墨间，衣着土气、平凡至极的学生。

　　石神一直都很安心地享受这种被忽略的宁静，然后在自然充满生气的环境下，投入自己的世界。
　　或许算是一种逃避，从很多角度而言；可对他来说，是否融入这世界的眼光与气息，真的没有多重要。直到现在他依旧维持这样的想法，即使是身边多了点什么。

　　如果没有被打扰的最初。

　　“……不管到哪，你都会一直追求最美的答案吧。”
　　“嗯。汤川也一样，会永远追求精确的真实吧？”
　　“呵，是理性且足够被反覆验证的真实。”

　　为什么呢？石神思考着，难道身为人类，真的免不了这种困惑？
　　彼此互相交谈，从细微的交谈内容与举止神态中彼此影响，然后像是不知道在哪里打上了记号，产生“啊，这是朋友；这是同类；这是……”的依属情感。

　　石神并不排斥这样的互动，只是无法理解最初是怎么开始的。

　　“真困难……”石神仰起脖子，望着雪絮纷飞而有些灰蒙的淡蓝色天空。冷风顺着他抬头的动作从衣领空隙间钻入，与衣料下的温热互相消磨，让他打了个冷颤。“最美的和最真实的，如果能达到，就如同登顶了吧。”
　　“没关系，我们还有圣诞老人。”

　　彷佛理解了他的想法所以才如此回应的态度，让石神的面无表情挂上一点讶异，转头看去；就像知道他会这么做或者是所谓默契之类的，对方也同样注视过来，变成两个男生互相凝视、眼神交接的奇怪画面。

　　这人的眼神总是锐利，即使配上悠闲从容的微笑，其本质也一目了然。
　　在心里下定最后的结论，石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掉开视线四处张望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前跨出一步便停止不动，像是发呆又彷佛在考虑什么。

　　“那么……”石神转过身面对仍坐在长椅上的人，对方似乎从他起身前就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是略微抬头好与他彼此对看，如同在等着什么似的表情。

　　石神眨了眨眼，下定决心般地直视着对方道：“再见，汤川。”
　　“再见，石神。圣诞快乐。”对方短促地笑了一声，朝他伸出手。

　　石神有些迟疑，脸上露出难得的茫然不解，先看了看前方向着他开张的手掌，再看看朝他伸手的人。
　　望着那副坦诚的笑容与毫不回避的眼神，石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往前，接下对方等待回应的掌温，以及恰到好处的力道。

　　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和人生历练后才能明白，在明白之前放开手，才不会陷入不必要的困惑。

　　石神带着掌心里的微温，背过长椅，往未来走去。

　　※

　　汤川站在公寓前望着二楼，毛玻璃材质的窗户只是透出一片漆黑，跟他当初来的时候一样，却也不尽相同。那时，房间主人只是短暂外出未归；而现在开始，将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房间不会再有所谓的主人，让它灯火通明。

　　第一次到访他手上拿着一瓶带有特别意义年份的威士忌，另一手的公事包里，装着其实根本不需要被急切证明的论文。但他还是以学者的自尊作为刺激，让那份无辜的论文为他证明一些他所希望的，或者说期盼仍然保有的想法，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

　　一切都没有改变，却也因此改变得再无法挽回。

　　变数，是隔壁房间里透出的微弱光辉，或是他对过去的深刻回忆？
　　汤川神态疲惫地垂下头，想着那年圣诞节下午的对话。

　　──你果然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石神。所以才会这么做……

　　汤川抬头再看了公寓一眼，脑袋深处的暧昧混浊猛然浮出，以侵略的姿态占领每一个空洞，直到最微小的缝隙，激烈地摇晃着他本来明确却逐渐萎缩的理性判断。

　　几乎被狂风暴雪淹没的瞬间，他到底期望的是什么呢？

　　汤川神态疲惫地转身背向公寓，往陆桥另一头走去，远离那间不再透出灯光的公寓。他顺着那天与石神同行的路线准备返回学校的途中，碰上手捧烛火、彷佛代替上天以诗歌祝福世人般地咏唱行进的幼诗班缓缓擦身而过。

　　清亮稚嫩的歌声与颂词组合为神圣的曲调，在寒冽的夜风里温柔地晃荡。汤川却觉得那旋律听起来有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像充满悲叹的挽歌；而他不知是否要凭着这份叹息来哀悼某个可以称之为“难受”，甚至近似于“疼痛”的情绪反应。

　　那个时候，他是不相信的。
　　就算石神真用了他推测的手段解决问题，汤川仍坚信那道穿透风雪的冷酷目光，只是在宣告无可改变的决心。
　　如果当时不救他，石神说不定就能得到最美的答案。但石神绝对不晓得自己那些解脱与觉悟的姿态，在他看来是一种悲哀；偏偏这种悲哀，世界上只有他才能明白。

　　圣歌的队伍渐行渐远，从耳际淡化，消失在身后的夜晚中。

　　汤川散步似的在夜晚街道上慢慢走着，没由来地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可能是太久没好好休息──汤川捏着鼻梁想，等会进了实验室先泡杯热咖啡，然后把沙发床摊开来好好躺平着睡；趁圣诞节的曙光拨开黑暗之前，他希望、也需要能彻底地，完全地休息。

　　在他做好准备，用追求真实的眼神去看待，那份只有他才能明白的悲哀之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