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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忠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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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时客将小桌子拉到床榻边,把温则以的碗筷摆好,又出去将自己的的碗筷拿了进来。
为了不让温则以眼馋,谢时客给自己夹的菜也十分清淡——尽管这是多余的,小少爷并不馋这点。他坐在旁边的脚踏上,和躺在榻上的温则以对视了一会。
室内燃有碳火,但温则以到底穿的少,谢时客难免有些担心。
见他脸上似有些泛红,谢时客便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幸而没起热,又松了口气。
温则以安静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莫名给谢时客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轻咳了一声,“……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吧?”
“好。”温则以答应的很迅速,就是嗓子听起来很哑,又令某人浮想联翩。
谢某人把他扶起来,又给他垫了好几个枕头,确保舒适程度后才让人躺上去。
温则以看着他动作,只见温暖的火光洒满室内,也照得他心里暖暖的。他莫名觉得此前半生坎坷,也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罢了。
他可以为了眼前人原谅整个世界的不公。
可他也知道,眼前之人从不需要他为了自己原谅什么。
好像更爱他了。
谢时客突然抬手,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头,“想什么呢?”想得眼神直愣愣的。
“……没什么。”温则以说,“在想先生。”
谢时客一愣,失笑道:“那你想出个什么结论了?”
温则以:“先生真好。”
“……”
谢时客也不知道这孩子是给了自己多少滤镜,无奈叹了声气,给他披好了大衣,又用被子给他盖的密不透风,这才把碗端了起来。
“这就对你好了?”他一边试了试温度一边说,“那对你好也太简单了一些。”
“不简单。”温则以说,“能如先生这般待我好的人,已经在这小院里聚齐了。”
他神情认真,足以让人明白他说的都是真心话。谢时客没接话,只空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开始给他喂饭。
他喂一口,温则以就吃一口,极其乖巧。
其实温则以挑食,谢时客也知道,但为了营养均衡他不能不做。好在只要是谢时客做的温则以都会吃,更别说是他亲手喂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碗饭很快见了底。
喂完了温则以,谢时客又不放心地探了探他的温度。小少爷哭笑不得,再三解释强调道:“我只是身上不舒服,没有头晕发热。”
谢时客默了默,收回手去端自己的碗筷吃饭。
他说:“你身子向来不好,我总是担心一些。”
温则以看着他的侧脸,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但大抵是碳火有些浓,他笑着笑着,又突然呛咳了一下。
谢时客手忙脚乱放下碗筷去看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人塞回了被子里。
他有些自责,“昨夜是我不好,不该那么胡来的。”
温则以看不得他这样,连忙说:“没事的先生,到底是我自己身体的问题。”
谢时客听完却更自责了,“我明知道你身体不好还……太不是人了,还是怪我。”
温则以差点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谢时客两三口扒完了饭,又确认了一遍他被子是否盖得严实。这才端着两个人的碗出去了。
门轻轻合上,温则以盯着门口又看了一会,这才收回视线,两眼放空。
虽然谢时客很温柔,动作也很轻,甚至还时刻在意着他的感受,但是……
但是还是好疼。
散架了一样。
这种疼很奇怪,和他以往受伤时感受到的疼痛不一样。
疼着疼着,谢时客还没回来,他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到了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
温则以并不是从小就身子不好的。相反,他小时候身体好的不行,寒冬腊月里薄薄几件衣服穿在身上就能到处活蹦乱跳上树爬山。
只是北上温家到底家大业大,也引各路敌手无数。后来某个冬天,温小少爷被人“失手”推进了一月的冰水里。
好在路过一位少年救了他一命,也好在温则以虽然被好吃好喝供着,但一直身子单薄,没什么分量。不然大抵两个人都要回不来了。
只不过终归是年纪太小,经此一役,他彻底落下了病根。
从那时起,温则以不再到处乱跑乱跳,府上也不再鸡飞狗跳。他成日坐在房间里,一连闷闷不乐了好几个月。
温老爷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来到温则以面前,问这亡妻留下来的、他最疼爱的小儿子:难道你要一直在这里萎靡不振吗?
温则以年幼,又是个爱作怪的性子,突然遭此劫难,心里难免怨愤偏激。他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顺手指了指在春末初夏仍熊熊燃着的火炉,自嘲地笑了一声,问父亲——
那我还能怎样呢?
两步一喘,三步离不了人,一到阴雨天气就浑身泛冷发疼,还有时不时就张牙舞爪发作的头疾,睡不好醒不来——这样残废不堪的身躯,还能怎么样呢。
父亲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叹了声气就走了。
温则以重重躺回那垫了好几层的柔软被褥间,只觉得砸在了无力的棉花上。神思恍惚间,他突然生出一种深重的、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虽然年纪尚小,却实实在在地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某一刻他发自心底觉得,也许自己真不该活下来的。
不该活下来,不该这样无能为力地活下来。
想着想着,他就委委屈屈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是被父亲叫醒的。
温老爷给他套上了厚厚的衣服,不顾他的挣扎强硬地将人带出了家门,一路风驰电掣地出了城。
再反应过来,人就被带进了山里。
那天该是温暖的,阳光明媚的,可山里风一吹,树影一晃,温则以心里就只觉得,真他妈的冷。
温老爷掰开他冻得有些僵的手指,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枪。
温则以瞬间惊得瞪大了眼。
温老爷站在他背后,调整他的手势,抬高他的手臂,也不管人乐不乐意,手把手就开始教他该怎么瞄准怎么开。
枪在手心里震颤轰鸣,后坐力大得他完全不受控制地想往后仰,却被温老爷强硬的力道稳稳当当地摁在原地,眨眼间又一连开了好几枪。
温则以简直要感觉不到自己整条手臂。可子弹从枪│膛冲出去的感觉实在有些难言的奇妙,他忍不住细细去体会,眼里也逐渐亮起了兴奋的光。
从日头高悬到暮薄西山,父子俩在那一天重新认识了彼此。
两个或温文尔雅,或阴郁悲观的皮囊下藏着的,是同样一个桀骜的、忠贞的灵魂。
温则以本来就虚弱的身体累的够呛,身上浮了一层虚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仰头看他爹。
温老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帕子,蹲下来仔仔细细给他擦了汗,又胡乱揉了他的头发。
“你和你娘长得真像。”他这样说。
温则以的娘亲死在他四岁以前。温则以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声音很温柔,哄自己睡觉的时候像是涓细的长流,叮叮咚咚,格外悦耳。
没等温则以应声,他一屁股坐在了儿子旁边,自顾自说道:“我和你娘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成婚没多久就有了你哥,后来又有了你……家境优渥,门当户对,当时所有人都说,我和你娘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注定是要白头偕老的。
“但很可惜,我和你娘少年夫妻,也做了一辈子少年夫妻。”温老爷万般无奈,最终却化作一声带着笑的叹息,“前些天看你在屋里闷闷不乐,我心里也不痛快,便去探望了你娘,回来后突然发现自己有白头发了。
“这样一想,白头偕老,我和你娘算是做到了一半吧。”
他说着说着,忽然又低笑两声,“自你娘走后,我愈发害怕回府,天天在外奔波,疏忽了你。阿喻若是泉下有知,该怨我了。”
“幺儿,我很抱歉。你是个好孩子,可我却不是一个好父亲。”
“可人生是属于你的,你必须得走出去,才能找到丢失的东西。”
温则以听着,眼眶莫名就红了。他在夕阳余晖里看着父亲英俊的脸上攀出的鱼尾纹,看残阳将他根根银发染得金黄,轻声问:
“可我真的,还能找回来吗?”
“能。”温老爷笃定道,“幺儿,你能——你知道你娘亲是怎么死的吗?”
温则以摇了摇头。
温老爷说:“其实温家从前并不是不参与派争的。我们有自己的信仰,也想去帮更多人。只不过后来你娘死在了那些明枪暗箭里,我便不愿意你们搅这趟混水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直至如今我仍很赞成你娘的观点,也为她感到骄傲。”
“她在真心实意地,想救这个国家,救这些百姓。”
“她走以后,我曾一度想随她而去。可她的信念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支撑着我。她让我爱上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爱上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更爱她留给我的你们。我看着你们一步一步长大,将来也会看着你们各自离家……或为国,或为己,去人间闯一趟滚一圈,寻找自己的意义。”
“她的信念既然能救那么多人,我便也相信她的遗志同样可以支撑住你,幺儿。你一定会找到自己,找到那些‘丢了’的东西。”
温则以此时也不过十二岁,尽管比常人要聪明,经此一遭更比同龄人心智成熟,但说到底,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听得似懂非懂,只找了个自认为的重点道:“娘亲很厉害——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像她一样,去救他们?”
温老爷愣了愣,笑问他:“你也想救他们吗?”
“想。”温则以毫不犹豫道,“娘亲想,我就想。”
“好孩子。”温老爷欣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长长的头发都拉到一边理好,“你可以做的有很多,等你长大了,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只是他表情又严肃下来,“但你一定要答应爹爹一件事情。”
“什么?”温则以问他。
“切记,不要加入安和。”温老爷说,“新兴的黎明也好,别的什么都好,不要去安和。”
“为什么?哥哥不是去了吗?”温则以又问。
温老爷安静地看了这个孩子一会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爹爹解释不了,你也听不明白。但无论如何,爹爹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所以,答应爹爹好吗?”
虽然听不明白,但也许是父亲眼中略带悲意的希冀太过沉重,又或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直觉敏锐到可怕,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答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