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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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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国字头报社文化版的选题例会上。
“小张,龚导这个选题,就教给你来跟吧。”主编苏幕遮说这话时,头没抬,眉锁着神凝着,手中笔有一下没一下轻叩着桌面,让小张在惊喜之余,莫名生出些些压迫感。
龚导是近年间异军突起极富盛名的导演新贵。执导的新电影即将上映还未上映之际,便已被诸多业内人士吹爆,大有“年度最佳没有之一”之势。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选题,可说是天生的爆款胚子。交给谁采访,几乎就意味着交给谁出彩。
“多谢幕姐抬爱。”小张冲主编一抱拳,微微一笑,笑出很好看的样子。
“抬爱谈不上,”幕姐抬眼看看他,又环视一圈选题会上的其他记者,一挑眉道:“别高兴太早,他不容易采访到。”
“哦?”小张收了笑容,敛息屏气。
“龚导从没接受过采访。”主编放下笔,抬手揉揉鬓角,补充道:“不止没接受过我们媒体的采访,他从没接受过任何媒体的采访。”
“为啥?”小张不理解。
“这个,恐怕你得去问他……”主编看着刚毕业刚入职一周的新人小记者,略略有点失去耐心,揶揄道:“当然,前提是,如果你能见到他。”
“我接了。这题我接了!”小张记者天生要强,此刻更是一脸初生牛犊啥都不怕的志气。
“好样的。要不要对赌?”幕姐被他的神情逗笑,饶有趣味地看向小张。
“幕姐想怎么赌?”
“成了,我做局;不成,你出局。”幕姐一直绷着的脸居然露出一丝浅笑。
“愿闻其详。”
“三个月。给你三个月期限。如果这期间采不到龚导,当你试用期没通过,卷铺盖走人?!”幕姐一番话轻描淡写,但话音所到之处,无边落木萧萧下。
在座十几位记者,听着这对话,大气都不敢出。杀鸡儆猴啊,他们都是那一拨被震慑了的猴。
“我若采到龚导了呢?”小张反问。
“你若采到了么,我保你出道即巅峰,让你第一篇报道便能参评年度新闻奖。这个局,幕姐做得怎么样?”主编身子微微前倾,一副交心的样子。
“成交!”小张站起来,绕过长会议桌,走到幕姐近前,绅士地伸出手:“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幕姐没站起身,仍稳稳坐着,伸出一只手用力回握他。
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会议室响起,也不知大家是致敬小张,还是庆幸这场对赌与自己无关。但所有人看向小张的眼神都无限悲悯:孩子,三个月后,便不得不说再见了。
可惜了这么帅的小帅哥!
选题会散会了,众记者纷纷收拾文件离开,一位中年男记者经过小张时拍拍他肩膀道:“孩子,且行且珍惜吧,龚导压根儿采不到,以前组里最牛的记者嗑了他一年都没成。”
一位气质出众的女记者也过来说道:“你鲁莽了呀。我也嗑过龚导,这人油盐不进,好话说尽,就是不回信息,压根不是人类。”
“……”小张嘴半张,感恩地点点头,突然几个箭步跑向快走出门的主编。“怎么?“幕姐挑挑眉,一笑反问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是的。我想问幕姐这里有没有过往前辈们嗑龚导留下的资料?”
“没有资料。他这人是圆是方、是老是少、是俊是丑,甚至是男是女,都没人知晓。”幕姐道:“我唯一能给你的,是他的电话。”
“一部电话,足矣。”小张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学时导师便教导我们,做一个记者首要的前提是,任何墙,任何门都不能拦住你。”
龚导会成为小张无法逾越的那道墙,那扇门吗?
不知为何,也许是领了那人人皆道难嗑的选题,应了那长达三月之久的赌约,猛地再看见前辈们行色匆匆的场景竟也觉得没有从前那般焦虑了。
小张溜溜哒哒回到座位,先给自己沏了杯普洱。这是母亲新近从云南寄来的,嘱咐他提神少用咖啡多喝茶。醇厚的茶香氤氲四溢间,小张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键入“龚导”二字时,竟生出古人奏琴前沐浴净手焚香的仪式感。
他还是很享受这份工作的,有机会以素人之姿去对话那么多成功人士。成全了别人,也陶冶了自己。虽然眼下这龚导着实“可恨”。
小张就不理解了:作为一个名人,他居然低调到没有百科,搜遍全网也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点私人信息,有的只是他过往执导电影的官方通稿和没的任何感情的零散新闻。
所幸小张是看过他几部电影的。读研究生期间,有大把的时间可挥霍,其中一大部分便挥霍到看电影上。他三笔两笔便挥就一份采访提纲。用单位红色抬头的信纸打印了,又请了单位大红的公章盖上,扫描成一份彩色电子档,用iMessage发给了龚导。
系统显示:发送成功。小张轻舒一口气。看看时间,已近五点。他摸出手机,点开置顶的微信群——“新余三贱客”,手指翻飞,一个字打出来:“约?”
群里唯二的其他两位秒回:
小雨:约!
苏苏:约!
小张:“老时间,老地方。”
小雨:妥!
苏苏:妥!
小张嘴角上翘微微一笑:这就是发小呀。只消一个字便胜过千言万语;只消一声招呼,便会穿越大半个京城聚在一起。
关电脑。收拾东西。下班。
做记者就是这点儿好。时间自由,不用坐班,只要能准时交稿,版面不开天窗就诸事大吉。如果再能交出品质上乘的稿件,那简直堪为典范。
小张斜挎着背包、斜插着裤兜、晃晃悠悠走出单位大门的背影,落在窗前立着的两个人眼里——主编苏幕遮和副主编顾清平。
顾清平:幕姐和他的对赌,赌注太大了,你就不担心压弯小张?
苏幕遮:小张是块璞玉。不琢磨,不成器。他若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那咱也不必培养他了。
顾清平:幕姐笃定他是块璞玉?
苏幕遮:笃定、确定及肯定!他这个人蛮有趣,应该是打篮球的人里,斗地主最好的;斗地主的人里,读书最多的;读书的人里,篮球又打的最好的。就凭这事事要强的劲儿,错不了。
顾清平听着幕姐这绕口令般的花式夸赞,突然笑了,他补充道:“还是这所有的所有里面,长得最帅的。
苏幕遮啜了一小口茶,笑道:“是很养眼。”
步行不到半小时,小张便来到了“新余三贱客”相约的老地方。
这是京城东北角一处极繁华却也极幽静的所在。一条河隔出两个世界:河的北边是掩映在林里花间错落有致的别墅区;河的南边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古城区。古城边上一个挑着红灯笼、上书“醉花阴”的小小酒吧,便是三贱客所约之处。
小雨和苏苏都到了,已择了了临窗的桌子坐下,此刻正冲他使劲挥手。
小张:你俩到的真快!
小雨:跑来见你。
苏苏:就你嘴甜。我打车来的。
小雨微晒,转移话题道:怎样?有选题了吗?
小张:有了。主编派了一个——龚导!
小雨:啊,龚导!我喜欢!恭喜兄弟,处女秀要献给龚导!
小张:理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为啥听着不太顺?
苏苏:对对,是不顺。应该说,你的第一次要献给龚导了!
小张:恐怕还是不对吧?应该是我的第一个人是龚导!
小雨和苏苏摸摸头,心说,这话怎么越整越不对劲了?
不对劲的,似乎还有邻桌一位。一直一个人坐在那里浅斟独酌。
人背对他们坐着,听到他们这桌的对话,“咣”的一声,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三贱客”并不知隔墙有耳,仍是青春作伴纵酒放歌,沉浸在哥们儿终于有了人生第一个选题而这选题竟然还是个潜在大“爆款”的惊喜中。再这样high聊下去恐怕当年的范长江奖,不,普利策奖都非小张记者这篇报道莫属了。
“收!”小张撸了串小腰,浮了一大白,不再玩笑正了正色道:“世间事总是福祸相依,诚不我欺。就好比这个选题,好是极好,却极难采到,到头来恐也是一样的空欢喜。”
小雨不解地皱皱眉:“怎会?国字头,权威又知名,这样媒体的采访,难道也会有人拒绝?”
“怎么不会。”小张第一次对这选题对龚导生出一丝无能无为的惆怅:“我下午便写了采访提纲,发出去三个小时了。显示已发送。显示已阅读。但就是没回复。行,或不行,连个音儿都没有。”
“这人难道不懂回信息是生而为人起码的美德么?”苏苏听了一脸的义愤填膺,真替兄弟生气。
“子非鱼。”小张善良道:“也许真的是很忙吧。”
邻桌背对着他们的人,刚刚往嘴里塞了条“千丝万缕虾”,正嚼得欢喜,听到隐隐传来的话,面无表情地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店里自家调制的、最出名的被唤做“偷心”的酒。
“是不是丑?他是不是因为长得丑,所以才从不敢接受采访?”小雨也撸了一串,烤肉溢出的油花残留在他嘴角,被桌上小巧的圆月灯照得闪闪发光。
“清奇的脑回路。”苏苏赞道:“又或者,他是不是不太会讲话?有些人这方面强了那方面便弱了。龚导可能就是精于导片但讷于言辞的那种。”
“嗯!又丑又不善言辞,保不齐还又矮又胖。”小雨顺着又补充。
“这又怎么说?”小张一惊。
小雨道:“人没什么便羡慕什么对不对?就像海派某作家笔下的男主,个头都很高,但作家却很矮。咱们都知道,龚导电影里的男主都又高又瘦又帅,所以他一定就是缺啥补啥啰。”
“会秃顶吗?”小张绝望。他常说人生三大恨事:一恨红颜易老;二恨细腰难为;三恨青丝不再(男人秃顶)。
“会吧?!”小雨笃定:“龚导至今电影拍了七八部了。按照两年一部的节奏算,怎么着也是人到中年。中年男人,大多难逃这个噩运吧。”
“……”小张很痛地抚了抚心口。龚导,脑海中原本是此人只应天上有的神仙人物,被发小的逻辑推理画像为:矮胖丑,还秃顶。他突然感觉有点呼吸困难。
“咯噔”一声,邻桌人突然站起身。起身时,椅子的后背撞到了后桌人的椅背。具体而言,就是小张坐着的那把椅子。小张下意识地回头看,却只看到一个背影,渐行渐远,然后一掀门帘,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看着那修长瘦削的背影,小张莫名想起一句话:寒潭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再转回身时,小张眉宇神情间多了一丝惆怅…
而那位瘦瘦高高的人,则是出门后穿过闹市,沿着桥往河的北边去了。当他走近花树掩映的幽静小道时,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他看到是一条短信,很短,只有四个字:“龚导,晚安。”
这短信来自一个没存过的手机号码,往上翻记录是一份红头文件盖着红章的采访函。
龚导看完后面无表情,手指微动,删去了这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所有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