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棒性检验》赤池

4、旋涡

　　“醒了。还有半个小时检票。”

　　在我还半梦半醒，恍恍惚惚的时候，闵子骞的话猝不及防地钻进我的耳朵。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靠着他的肩膀。

　　“对不起。”我猛地弹开。

　　“没关系。”他没有什么反应，神色一如往常。我伸了懒腰，揉了揉酸困的肩颈。拔下手机充电器。

　　“你有男朋友吗？”他忽然问道。

　　“昨天分手了。”

　　“你提出来的？”

　　“真聪明。”我朝他笑笑。我把隋逸杰甩了，如果他现在过来，我就搀着闵子骞的胳膊，面不改色地从他面前走过去，再走回来。不过这一切前提是闵子骞同意，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如果我和他说：“你可以假装我男朋友吗？我前男友来了，我想让他生气。”他估计只会冷笑一声。

　　我更希望隋逸杰昨天晚上过来，最好在闵子骞答应我一起走的那个瞬间，隋逸杰出现在我的面前。

　　“滚！”我那时一定能说出这句话的，我想要看着他从震惊，到不解，到疑惑，然后回到震惊，我想看着他的脸赤橙红绿蓝靛紫地变色。周围再有一些人看着就更好了，我想要观众，我要当着所有我认识的人的面，推倒“于渺”这个人前二十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像打碎一只昂贵的花瓶。

　　隋逸杰不会来的，他和朋友圈里的点赞小美女可能正依偎在一起。那女人叫郭盈盈，魔教教主的名字，峨眉山祖师的姓。她今年刚上大二，在外语学院。她是学生社团联合会的副主席。

　　我们挤进检票的拥挤人群，一前一后地走进站台，上车，最后找到座位。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子缓缓地开动了。

　　站台渐渐后退，它被我们丢掉了，远远丢在身后，连同这座城市。经过了灰白色高楼大厦，然后是光秃秃的农田，还有荒地。我真的在路上了，我的心在跳动。

　　“没有什么人能让你留下了吗？”我问道。

　　“没有。”

　　“想想你的父母，同学，老师，或许还有你的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他回答道，“至于其他人，没有我，他们也会好好过下去的。这个世界上，谁离开了谁都能过下去。”

　　“关键在于找到原因。”

　　“对。”

　　闵子骞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为什么和男朋友分手了？”

　　“我不喜欢他了，他也不喜欢我。我们互相不怎么搭理已经大半年了。就这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觉得自己应该为目前的场面负起责任。我们努力地交谈，几乎都是一问一答的形式，我们的聊天很敷衍，但似乎没有人产生想要停下的念头。

　　我等着闵子骞来问：“为什么不喜欢了？”“是你的原因还是他的原因？”“他怎么样？”然后我挨个解释，一晚上就可以这样轻轻松松的过去了。

　　至于为什么不喜欢了，原因应该在我。所有情感都是流动的，恋爱本就是一时冲动。我不愿承认自己的爱，当然也没资格要求他保留他的那部分。爱是流动的，像小学三年级的小红旗，挂到哪个班，哪个班就是被选中的。所有的小孩努力打扫卫生，做值日，考好成绩来赢得那面流动红旗。连他们都知道，那只能争取，没法永存。

　　我没有争取，所以任何失去都情有可原。

　　“到了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出乎我的意料，闵子骞忽然换了话题。

　　“住酒店，也可以租一间房子，每天出去转转，或者窝在床上发呆。”我看着他，“我还有一点钱，我想把它花完。”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可能觉得我害怕了，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我才没有害怕。只是因为多了一个人，我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现在，不管做什么，我都会考虑他的看法。

　　“你的计划里好像没有我，你真的就只是——”

　　“我的计划里，你就等于我。”

　　“一起出去转转，一起在床上发呆？你是要我这么理解吗？你和我……和一个男人？你——”

　　“你知道为什么。”我提醒他道，“像我这样的人，还会担心什么？再说了，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小男孩，你长得还有点好看，我不介意和你上床。”

　　“我也不介意。”他笑了一声，挠了挠眉毛，说道，“还有，我早就成年了。”

　　“你什么时候过的十八岁生日？上周吗？”

　　“高考结束后的第四天。”他反驳了我，“你别总把自己当成长辈，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多一点，四舍五入一下咱们完全是同龄人。”

　　按照闵子骞的算法，他把自己的年龄进了位——进了六个月，又把我多出来的一个月舍掉了，我们终于一前一后地生在了同一年，中间间隔着三百六十五天。

　　“我很喜欢你的数学老师。”我说道，“你高考一百四，还能做出这么浪漫的推导。她是谁来着……闫丽？”

　　“我知道你说的“浪漫”是蠢的意思。”他扭过头，“不是，教我的是张修竹。”

　　“她讲的挺好的。”

　　他没有说什么了，翻着刚刚在火车站买的杂志，那杂志的封面大红大绿，看起来下流又俗气。我继续看着窗外。

　　暗淡的风景在我眼前幻灯片似的闪过，七零八落的电线杆和纠结成团的黑色电线，灰白或者砖红色的破旧小屋，还有在荒野或者田埂间抽烟的男人，他们把衣服卷起一半，袒着半个肚子。更多的是低矮的树丛和灌木，有时候会有一只黄狗从里面钻出来。

　　不知道那只狗会不会嗑瓜子。我忽然想到了我老家的一只狗，然后想到了我的爷爷奶奶。我爷爷是两年前去世的，重症肺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那么严重，包括他自己。他吸了一辈子的烟，我不知道他的肺到底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的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走进了手术室，然后躺着出来。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

　　血氧浓度过低，我爷爷一直没能成功手术。在最后的那一刻，他是痛苦的，痛苦让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死亡，选择了某种意义上的逃避。他挣扎着想把呼吸机拔下来，不过周围所有的人都拦着他。他们想要他活下去，他却只想不那么痛苦。

　　我的手机忽然剧烈地振动起来，杨璐给我发了很多消息。她在一所临海的大学学口腔，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于渺于渺！”我戴上耳机，听到了她激动的声音。

　　“我谈恋爱啦！”

　　在当事人不怎么有条理的叙述中，我知道她鼓起勇气，在昨天下午要到了篮球队队长的联系方式。她和那个家伙开始聊天了，他们几乎聊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她替男生捡起耳机，男生小声说了谢谢，又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过更近，男生的好朋友起哄，叫了她嫂子。两人的爱情似乎马上就要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我大四的时候会搬回老校区，”她说，“那会我们可能就会异地恋了，我不喜欢异地恋。我室友说先别想这么远，你俩八字还没一撇呢！但我太激动了，这次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我和他聊天一点都不尴尬，他会主动拋出话题，我们可以一直聊下去。和之前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他有过女朋友吗？”

　　“我没有问过，不过我知道他是当兵回来的，他比我大两岁，不过现在我们同级。”男生服兵役的经历似乎给她带来了非常好的印象。

　　我由衷的为杨璐感到开心。我在网上挑了一对小银花的耳环送给她，她表达了感谢并祝愿我和隋逸杰长长久久。

　　我们分手了，这一事实我没有说出口。

　　“怎么了？”闵子骞合上杂志，他看着我手指翻飞，发送着消息。

　　“我朋友找到男朋友了。”我没有抬头，“我给她买了礼物。不好意思，咱们在丽江可能不得不少住一天。”

　　“没关系。”

　　其实我也没那么抱歉。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分手了？”

　　我皱起眉头，我记得他刚刚问过这个问题。“不爱了，自然就散了。”

　　“失散，然后会相遇，再失散，然后再次相遇。所以呢？所以用不着难过，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吟诗般说了一串不怎么通顺的词句。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难过了？我强忍着回嘴的冲动。我不难过，我也没那么开心。我只想静悄悄的呆在一边，我没有想要展示什么情感的欲望。

　　一瞬间，我对他也感到厌倦了。什么都不明白的小男孩，跟着大两岁的姐姐第一次出去郊游。一路上问东问西。

　　“听过这个吗？”闵子骞忽然问道。停了几秒，他轻轻哼起了调子。我熟悉的调子。我的心再一次跳动起来，在汹涌的感觉中奔出，颠簸着，穿行在回忆里。他的声音很诱人，淡淡的，少了讨厌的顶撞，或是嘲讽，此刻听起来有些……没准是缱绻。我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形容词，总之是温柔的，温柔又憔悴，吐着白烟圈。

　　他法语说的很蹩脚，却和这首歌意外地相配。

　　“Le Tourbillon。”

　　我不讨厌他了。根据一些历史经验，我可能还会爱上他。

　　“听到你说的话，我忽然想起了这首歌。”他笑道。